她喊了幾聲慕春,見對方毫無回應,清焰登時滾下淚來,手足無措又連喊了幾聲。
“先給她退熱!”
姜子維端了盆涼水來,清焰忙将帕子浸濕替慕春散熱。韓奇還在一旁,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清焰邊擰帕子邊問韓奇:“韓都尉,我其他家人怎麼樣了?”
韓奇道:“你乳母芸姑與慕春在你離開後便搬到了明川醫館暫住,我來之前看她精神還不錯。”
清焰松了口氣。
方隐熒才剛小産完,身子孱弱,分開住興許能避開疫氣。
“芸姑與常人不同,清焰有個不情之請,韓都尉巡視時,能不能多關照一下明川醫館。”清焰目光懇切地望着韓奇。
韓奇答應得很爽快。
他沒有多作逗留,很快便離開了。
那邊陸秦弓也扶着楊晴喝了藥,又端來一碗給慕春。他目光在清焰身上停留片刻,竟是從未見過的溫柔,忽地,他一隻大掌握住她一直在微微顫抖的手,語氣如亘古不變的山峰般堅定。
“阿清,不要怕,我會一直在的。”
清焰擡眸看他,那雙因哭過而更顯澄澈的雙瞳此刻盈滿了脆弱。
這些時日,她一直以為自己正在習慣這場瘟疫所帶來的摧毀,以為自己已煉就金剛不壞之身,對世間的生離死别時已為常,原來不過是那根針還未紮到自己身上罷了。
“我太沒用了,這場時疫來勢洶洶,除了逆來順受,我什麼都做不了。”清焰帶着哭腔道。
第一次,她發現自己的醫者之路還有很長一段給要走,而此刻她已經身心俱疲了。
“怎會?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不僅幫助了許多人,還努力保全自己,讓我做起事來心無旁骛。”陸秦弓托了托清焰尖尖的下巴,眼裡溢滿柔情,那語氣就像在哄一個小孩子,“擡頭,振作起來,她們需要你。”
清焰乖巧地點頭,陸秦弓在她頭頂印下一吻,起身離開了。他不能總得在這裡,各個衛所甚至還有皇宮,都需要鎮守,以防人心浮動之際有人趁火打劫。更重要的是,一旦皇帝感染時疫,為了王位,他必須做好兵變的準備,從一個深受贊頌的忠臣良将變為萬人唾罵的篡位者。
那又如何?曆史是由勝利者改寫的,而勝利者,雙手往往沾滿了鮮血。
陸秦弓離開後,清焰還是強打精神如往日一般做事,直至夜幕降臨。
玉盤在蓮瓣般的雲層中穿行,今夜的月光份外皎潔,銀輝鋪瀉,仿佛給大地鍍了層柔柔的保護罩。
隻可惜,月光再美,此刻上京城也無人欣賞。
清焰守了楊晴與慕春整整一夜,半夜慕春醒了一次,看見清焰,斷斷續續的交待着自己的後事。
她說己多年未見父母兄長,從前甚少想起他們,今夜不知怎的,一個不留神,便讓他們入了自己的夢。
“許是他們早不在人世,知道我也要去了,提前給我托夢,讓我下去後去找他們呢。”慕春閉着眼,一滴淚從眼角滑落,她拉着清焰的手,再三囑咐:“姑娘,奴婢死後,你給奴婢多燒些紙錢,燒的時候,一定要多說幾遍,說是燒給馬坎村李二丫的,這樣與奴婢一同下去的那些人便搶不了了……”
清焰今日一整日都在聽自己珍視的人交待遺言,她快要崩潰了,此刻恨不得躺在草席上的是她自己,這樣便不必承受這些錐心刺骨的痛楚了。
慕春見她不說話,急得要開口,卻猛地又咳嗽起來,這一咳就沒完沒了,直咳得五髒六腑都要嘔出來般。她又怕清焰沾上疫氣,便将頭調到一邊,緊緊地捂着嘴,瘦削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清焰如何會不懂,一邊替她順背一邊道:“知道了,馬坎村的李二丫。我每年都給你燒幾十萬兩黃金,讓你在下面富得流油,高興或者不高興,都可以拿金子砸你那便宜爹娘,誰讓他們不識好歹,将你給賣了。”
清焰說到最後,又哽咽起來。慕春卻很欣慰,她翹起毫無血色的嘴角,“還是姑娘最懂我……”
她不再言語,躺在那兒好似睡着了般,呼吸緩慢卻有節奏。
清焰坐在那兒,無聲地流着淚。
又熬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姜子維喊清焰去用早膳。清焰道好,緩緩站起,忽覺心口發疼,整個胸腔如城外的破廟似的,左一個窟窿眼右一個窟窿眼,呼啦呼啦往裡灌着風,扯得她整個身子好似要裂開般,以至于腳步都有些虛浮。
勉強喝了碗清粥,姜子維遞了粒藥丸給她,說是提神醒腦的,清焰二話不說就吞了,果然覺得精神許多。
臨近晌午,清焰又聽外面一陣騷動,忙跑出去看,卻見鄒仁善藥箱還挂在肩上未及放下,被幾個太醫圍着詢問宮裡的狀況。
“師公……”不知怎的,清焰莫名其妙一陣委屈,撲上前一跪,拉着鄒仁善的衣袖扯開嗓子就是一頓嚎啕。
鄒仁善輕輕拍着她的背,語氣竟是難得的慈愛:“好孩子,吓着了吧?莫怕,師公這不回來了?”
清焰止住哭聲,隻覺得非常丢臉,将頭埋得低低的。
鄒仁善将她扶起來,見她糗得滿臉通紅,便笑道:“不過掉幾滴馬尿,怎的就沒臉見人了?你師父當年初到雍水關做軍醫,那血淋淋的場面還吓得她連做了三日噩夢呢。”
清焰聽着這番安慰,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哽咽道:“師公,我怕她們熬不過這一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