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這容順館便是如今地處“海上明園”的上海老飯店,早在清光緒元年間便已開放,一直以來都有“品味源頭上海菜,駐足百年老飯店”的美譽。
當年讀書的時候也隻是時常路過而已,倒還真沒有機會體驗它的風味。
之骐早已先我一步到了約定地點,向侍應生詢問後,我便被帶到了指定的包廂内。
“等很久了吧?”
我進來時隻見之骐一直望着窗外,似走了神一般,絲毫未察覺我的到來。
他聽到聲音便轉過了頭,不好意思地笑笑:“三姐。”
我輕颔了首,微微笑着。
望着他,時常也會有片刻的恍惚,會不禁想起我的弟弟,他現在也隻有如之骐一般的年紀。
我那個淘氣弟弟,什麼壞事都敢幹,逃課、打架、早戀,無一例外,隻有爸媽的棍棒才能暫時管制住他。可盡管如此,他卻格外親近我這個年長的姐姐。
隻是相同的年紀,身處不同的時代,注定隻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
“也沒有很久,隻比三姐早到一會罷了。”他也微微笑着。
在林府也不常能夠見到他,即使見到,也很少在他臉上瞧見過笑意。見他這樣,心裡也時常會惋惜,他的心裡裝了太多這個年紀不應有的事。
“今日沒有課嗎,怎的出來那麼早?”
“我們愛國宣講社今日正好有活動,所以時間上比較寬裕。”他擺放在桌上的雙手在抱拳緊握着,神色卻放松了很多。
說着,桌上已陸續擺滿了各色菜肴。
“我看三姐最近很愛吃辣。”
我愣了片刻,沒想到竟忽略了這件小事。近幾個月來都未曾真正了解過林若卿的口味,也并沒有人向我提及過此事,反而還是一貫按照自己的喜好。
我扯了扯嘴角道:“傷好之後,不知怎麼口味也變了。許是前陣子中藥喝太多,嘴裡發苦的原因。”
低頭細看,這才發覺桌上的菜肴口味多以辣為主,清淡的小菜卻并不多。
再次擡眼望去時,他已經恢複了往常的模樣,仿佛方才的笑容隻是多餘的一般。
“謝謝你,三姐。”還是一貫正經的語氣。
我輕輕放下手中的茶杯,對他說:“雖然‘理想’二字對于現在的我來說太過缥缈,可我不願看到有抱負的人卻無處施展。比起那些隻會吃喝嫖賭,醉生夢死的公子哥們,我更敬佩的是願意在生死場中與命運搏鬥的人。”
之骐的眼中有那麼一刻是充滿光芒的。
“爹已經同意我北上念軍校了。無論如何,多虧了三姐我才能如願以償。隻是爹說五年之後,不論發生什麼,我都必須回到林家。”說完他便默然垂下了頭。
“隻有這一個條件嗎?”林常亓答應得如此之快,是我沒有想到的。
他聞言卻沒有回答,隻是擡頭望向窗外,望向了那一片甯靜祥和的天空。
心中不禁苦笑,竟是我天真了。
商人從來都是講究得失利弊的,少一分,多一分,都不行。
“你永遠都是我的弟弟,無論何時,隻要你需要,我都會盡全力幫助你。”
我淡淡說了一句,沒再看他,而是低頭拾起雙筷自顧自吃了起來,就好像自己說的隻不過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家常而已。
午飯過後,應之骐之邀,我随他一同前往約見宣講社的同學。
今日雖不見太陽,頭頂的雲彩也如兌了水的墨水一般氤氲開來,可也感覺不到絲毫的涼氣。
拉車的師傅極為熱情健談,看着也不過才二十出頭的樣子,對拉車這事卻娴熟老練得很。
即使是陰天,可這會是正午時分,熱氣正毒着。不一會兒的功夫,他的額邊便滲出了汗珠,一直沿着太陽穴流到下颏。
那汗水肆意流淌着,不過車夫根本騰不出手去擦拭,隻有當汗珠落到眼睛裡時,才能看到他用手飛快地一揉。
他跑得極快,縷縷微風将我的鬓發吹得有些許淩亂,隻得随手胡亂打理着。
在這座繁華的不夜城,每日街道上都是形形色色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車輛。正巧這時車夫為了躲讓前方的人群和汽車,便在路邊停了片刻。
我側眼朝一旁望去,才發覺不遠處就是public park〔1〕。許是角度的問題,我并未看到那塊刺痛了所有國人心髒的,無恥的告示牌。
外灘公園開放之初,“不準華人入内”的告示牌就曾引起過不少民憤。清光緒十一年,租界工商部曾定過六條園規,并将園規刻在牌子上,豎立在公園門口。
其實這些園規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華人與狗不得入内。
後來,在華人的多次抗議下,再加上北伐軍的節節勝利,武漢掀起收回租界的熱潮。終于,自民國十七年七月一日起,中國人可選擇購票入内。
其實,現如今的上海,何止外灘公園,多如新靶子場公園〔2〕、兆豐公園〔3〕、法國公園〔4〕。更有如英國總會、德國總會等娛樂場所,從來都是禁止華人入内的,就連所謂的“高等華人”都無法輕易進入。
看着公園門口處不斷進出的洋人,就連日本人和朝鮮人都能自由出入,屈辱感便在心中猝然升起。
屈辱之餘,更多的卻還是激憤。
原來今天我們習以為常的一切,甚至于一磚一瓦,都是先輩們腳踩玻璃渣,手捧熾熱心,一點一點從刀尖下奪回來的。
放在雙膝上的手已被我扣得見了紅,車夫見我無故沉起的臉,便也識趣地不再同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