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推開,一鼻青臉腫的少年抱着一個抽泣的男童出來,見到傅溪和嬴翮,他連忙放下男童,上前責備婦人:“阿娘,怎能讓恩人做這種事?”
婦人張嘴想要解釋,少年已經從傅溪手裡拿過了紡輪:“這種粗活,交給我就好。”
他一邊轉動紡輪,一邊熱情開口:“大人喚我小高便好,我與母親兄弟皆韓人,戰亂之前,也讀了些書,通曉些道理。大人在宮中,要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盡管開口。”
傅溪看了眼不說話的嬴翮,淡聲拒絕:“叫我嫪易便好。”
婦人眼神畏縮起來,抱緊懷中還在抽泣的小兒子。
小高的眼神卻亮了亮,他打聽過宮中的局勢,自然知道嫪易是何人。
“小易,走吧,阿琦還在校武場等着。”嬴翮溫聲提議。
二人順着原路返回,靜默無言,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傅溪回頭,那人已經跪倒在地,臉上頂着被人毆打的淤青,竟是小高。
“我與母親兄弟,因戰亂無家可歸,淪為奴隸,幸得各位恩人相助,才讓我等有了安身之所。我願跟随大人左右,任您差遣。”
他仰頭,眼中恰到好處落下兩行淚來,讓傅溪和嬴翮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傅溪伸手扶着他的手臂:“快起來。”
剛碰到少年的手臂,他便顫了一下,倒吸一口氣,顯然痛極。
傅溪愣住,掀起他的衣袖,果然在少年身上看到了觸目驚心的傷疤。
小高忙遮掩住傷痕,戰戰兢兢趴在地上告罪:“我一身賤骨,莫要污了大人的眼睛。”
看着傷痕累累,趴在地上,自比塵埃的少年,傅溪不由想起了滑年,當初他也是這樣,認準了要報恩。
“……你先起來。”傅溪語氣平靜,看上去有幾分不近人情。
“大人不答應,我便長跪不起。”小高頭也不擡,語氣哽咽。
從始至終,嬴翮都帶着笑意,冷然觀看少年的表演,她出聲:“那便跪着吧。”
傅溪有些意外,但她相信阿翮的為人,并沒有阻攔。
少年錯愕擡眼。
“說謊可不是好習慣,”嬴翮偏頭向傅溪解釋,“明明沒有碰到傷處,卻作出一副可憐模樣來。我對傷口還算有些了解,那些傷痕有些年頭了,絕不是這些日子留下的。”
“我聽你說話,不像是韓人,倒有幾分趙國口音。
要尋庇護無可厚非,但句句謊言,小小年紀,未免城府過深。”嬴翮洞察一切的眼神,猶如兩把尖刀,狠狠戳破他的僞裝。
“走吧。”嬴翮不再看地上握拳不語的小高,轉身便走。
傅溪恍然,跟上阿翮的腳步,她怎麼也沒想到那少年一臉真誠,原來都是假的。
他同為了救人舍身飼虎的滑年,終究不是一類人。
“沒錯!我是趙人!秦趙關系惡劣,秦人視趙人如仇敵,我這般隐瞞,隻是為了更好生存,有錯嗎?”
少年不甘的聲音由小變大,回蕩在廊間,也止住了二人離去的腳步。
“在秦國,有功者顯榮,有能者居之。
太後是趙人,相邦是衛人,蒙将軍是齊人,何來敵視之說?無論你是秦人,還是其他六國之人,沒有任何分别。
今日之事,我便當沒有發生,你好自為之。”
嬴翮頭也未回,拉着傅溪的衣袖大步離開。
傅溪猶豫道:“秦人和趙人,不都是一家人嗎?”
在來自兩千年後的她看來,這塊華夏土地上的國家,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嬴翮聞言愣住,确認傅溪是真的這樣認為,她額頭抵着傅溪的肩,笑得花枝亂顫。
“會是的。”笑聲止住,輕輕的女聲像是在許諾一般。
傅溪垂眸,欲推開她的手頓住。
不遠處廊橋上,兩位郎衛打扮的男子正在日常巡視。
“我們的職責,便是守衛王宮。有哪裡不懂的,盡管問我,這宮裡哪塊磚上有幾條縫,我一清二楚。”為首的郎衛大步走在前頭。
李斯偏頭望着氣派的王宮,秦王宮和齊楚兩國的風格差異很大,造型古樸大氣,布局結構處處顯露出建造者的用心。
正待欣賞美景,低頭望見了樹下相依偎的二人。
竟是嫪兄和那個女子!
這裡是王宮,太後的地盤,嫪兄行事一如既往明目張膽,不考慮後果。
新官上任的歡喜蕩然無存,李斯抓緊欄杆。
“在下腰間的玉佩似乎落在路上了,此物是好友所贈……”李斯上前一步,吸引住同行郎衛的視線,手摸在空蕩蕩的腰間,一臉焦急。
不等他說完,熱心的郎衛大哥便道:“我陪你尋去,一定尋得到。”
李斯拱手道謝,一臉真誠地說着奉承的話,直把郎衛大哥哄得找不着北,将尋玉佩當成了大差事,帶頭原路返回。
他回頭看了一眼,已經拉開距離的二人,笑容和煦,眼神卻很冷,袖中的手摩挲着玉佩。
此女必須除掉,嫪兄若是下不去手,便由他來代勞。
*
校武場
幾個鮮衣少年,追着一青年男子,在曠闊的草地上疾跑。
秦政顧不得擦額間的汗水,一雙眼死死盯住王翦腳下的蹴鞠,一咬牙又沖了上去。
王翦散漫一笑,待秦政靠近,腳尖勾球,轉身帶球跑開。
成矯坐在地上喘氣,他是真的跑不動了。
王翦說今日玩蹴鞠時,他還很高興來着。結果半個時辰過去,他們三人追着王翦全場跑,根本沒有機會碰到過蹴鞠。
不,是有碰到過的。
他的手臂、腹部、腦袋,都被王翦用蹴鞠狠狠砸過。
成矯扭頭,同坐在不遠處看戲的二人對上視線,他繃着臉:“看什麼看?”
“看傻子。”芈芙并不怕他,她和成矯從小一起長大,知道他就是嘴上不饒人。
成矯見王翦忙着耍人玩,沒空管他,悄悄挪到二人身邊,上下打量抱着盒子一言不發的阿琦:“你跟那個怪人什麼關系?”
“什麼怪人?是嫪先生!”芈芙辯駁。
阿琦擡眼,定定望着成矯,一雙杏眼大而有神,眼珠如同墨汁一般黑亮。
這是一張充滿稚氣的鵝蛋臉,沒有任何攻擊性,但被盯住的成矯卻覺得有幾分瘆人。
他下意識離芈芙近了些,跟這個古怪的女孩比起來,一向不對付的芙丫頭都順眼了幾分。
芈芙沒好氣瞪了成矯一眼,轉而安慰阿琦:“别聽他瞎說。嫪先生射藝了得,衆人皆知。”
阿琦這才移開視線,垂下眼眸,用手指勾勒着木盒上的花紋,依舊一言不發。
“咕噜~”
一聲怪響突兀響起,芈芙下意識捂着肚子,臉色通紅。
成矯噗哧一笑,揚聲道:“早膳才用不久,你就又餓了?”
芈芙用力推了成矯一把,下意識回頭尋黃衣少年的身影,見他沒有注意到這邊,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小失落。
“給。”
木盒被打開,裡面整整齊齊碼放着團狀糕點,很是誘人,阿琦第一次開口。
芈芙有些驚訝,欣喜拿了一個糕點:“謝謝阿琦。”
成矯還未曾見這種糕點,好奇伸手去拿,木盒被阿琦不留情面蓋住,女孩學傅溪那樣冷着臉:“你才是怪人。隻給芈……米糊吃。”
原本有些不悅的成矯聽到這話,捧腹笑倒在草地上,附和道:“米糊?說得好!”
芈芙氣呼呼扯了把野草,扔到成矯身上,向皺着眉頭的阿琦解釋:“不用理這個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