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音咽下話頭,關門出去,還不忘拿走桌上尚品軒的點心,心中雀躍:點心又是沒拆封的。
房間内安靜下來,紅筝重新閉上眼。
風月樓是郦城最出名的青樓,樓裡的姑娘多才多藝,琴棋書畫、歌舞詩賦樣樣皆要學,很受文人雅士追捧。每年三月三上巳節,風月樓會舉行花魁選舉,姑娘們乘坐傾慕者貢獻的花車在城内遊行,若是喜歡哪位姑娘,便向哪位姑娘的花車撒花,最後回到風月樓時花多者為本屆花魁,全城百姓皆可參加。郦城百姓好風雅,除卻文人雅士,婦孺老幼也是極愛看這種熱鬧的。
她十一歲入樓,同樓裡的姑娘一道練舞,教習師傅很嚴格,手裡常年捏着繡花針,稍有錯誤,針就朝姑娘們的胳膊上、腿上紮。練舞的第一個月,她疼得在床上流淚,仿佛骨頭針紮穿了,絲絲寒風在往裡灌。雙親家世已成雲煙,此刻孑然一身,前路泥濘如沼澤,她有了自盡的念頭。就在她偷跑到後院準備跳井的那天晚上,她聽到了柴房裡傳出的聲音,是幾個新來的姑娘在哭。
“你們别哭了,風月樓裡吃穿不愁,有什麼好哭的?”
“你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是青樓啊,我那狠心的後母剛生了兒子就慫恿我爹把我賣到這裡,我一輩子都出不去了,嗚嗚嗚——”
“出去做什麼?我娘說人活一世,就混一口吃的、一身穿的。去年爹娘帶我來城裡做活,瞧見了花魁遊街,好生氣派,端糖果花生的丫鬟衣裳料子都比村裡裡正媳婦穿得衣裳料子好。我個子小,鑽進人堆裡撿了好多花生和花瓣。花生是炒花生,可香了,紅衣我都不搓,直接放嘴裡,我現在都還記得這個味兒。我荷包裡還放着那天撿的花瓣呢,不信我給你們看。”
“你根本不懂,進了青樓就一輩子是窯姐,清白名聲全毀了。”
“都活不下去了,要清白名聲做什麼。我娘臨死前告訴我,要好好活着,過上吃穿不愁的日子。”
少女的聲音勾起回憶,父母音容笑貌不斷在腦中回閃。
“阿妤,跟娘釣魚去,你爹上回釣了八條,這回咱們要超過他。對了,後日去外祖父家别說漏嘴了。”
“阿妤,你是不是在書房偷偷喝酒了?衣袖沾墨的地方一股酒味。爹教你,光掩蓋住顔色是不夠的,氣味也要一并遮過才不容易被發現。”
……
“時辰到了,爹對不住你們,對不住恩師,誅般業障皆由我一人擔,今日過後朝廷不會針對你們。若是清明還記得,隻盼燒份史書與我。”鐵鍊拖地叮當響,在昏暗的牢房裡聲音漸行漸小,像是生命的倒計時,最終歸于平靜。
“生在世家也沒什麼好的,下一世願做隻飛鳥,自由自在。阿妤,好好活下去,娘一生都沒有離開京城,你替我去看看,說不定在路上會遇到兩隻鳥兒一起向你飛來,你便當作是轉世後的爹娘。”灰白的囚服布條穿過不算高的橫梁,瞬間繃直,周遭一片寂靜。
……
夜半,在秋風送來的寒意中,伴着幾聲鳥鳴,叽叽叽——
踏上井口的一隻腳收了回來,她擡頭,天上星光點點,有兩隻鳥兒在樹上來回跳躍,晃動枝葉。
“紅筝,這麼晚了還不睡,你來後院做什麼?”教習師傅端着木盆過來打水。
紅筝抹了抹眼角,回身答道:“白日師傅教的還不大熟練,想來練習練習。”
“合該如此,這一批姑娘屬你姿容最佳,日後前途大好。”
像是印證了教習師傅的話,紅筝十五歲第一次登台,跳了一曲《踏春》便被江佑晖看上,最後小郡王豪擲千金,她一夜成名。此後江佑晖隻要在郦城便流連在風月樓,連郦城江府老宅都甚少回去,衣食住行更是待她不薄。
原道男子皆風流多情,如今六年過去,江佑晖未曾娶妻納妾,隻寵愛她一人,坊間傳言她會飛上枝頭當鳳凰,成為郡王府的女主人,向來勢利的老鸨更是深信不疑,對她格外寬容。風月樓裡的女人多,這麼多年她獨占鳌頭難免被說幾句酸話,她從不在意這些,隻是德音聽見了必去對方理論,維護她。
“姑娘,醒醒,該梳妝了。”德音端了水進來喚紅筝起床。
紅筝緩緩起身,睡久了有些頭疼,她走到窗前支起窗戶,吹了會兒風,腦子清醒大半,又坐到梳妝鏡前,簡單插上幾隻發钗,磨得光滑的銅鏡照出一張美人臉。
“換身衣裳便可,将小郡王送來的衣裙取來。”
德音去屏風後面找到了衣裙,還是前幾日她送過來的模樣,包袱都沒打開過,她捧過來給紅筝換上:“姑娘,這衣裳真好看。”
紅筝低頭看了一眼,曳地織金石榴裙,淺绯廣袖外衫,鴨卵青披帛,很符合她身份的裝束。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