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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慫人自無天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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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濯的第一張嘴消失在這個安靜無極的夜晚。他隻為了俯身看一朵月季花,一轉頭就失了身。

好像是這樣的。事後方濯無論怎麼想,都像是這樣的。期間完全沒有發生什麼,也沒有什麼波瀾,事件的唯一流程就是一回頭,撞見了柳輕绮,被揪住了領子,叭的往嘴唇上親了一口。

不,不是叭的。後來方濯細細想想,這個親吻是無聲的。沉穩的,安靜的,是盯着他看了許久的,也許也是深思熟慮的。

一句話概括,就是在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夜晚,柳輕绮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他身後,深思熟慮地親了他一口。

這是某種可怕的、狂熱的、顫抖着的心緒。

方濯将自己蒙在被子裡,閉上了眼。臉上還燒得滾燙,鼻間已經因為過于悶熱而有些擁堵,但他已經沒有心思再管這些了。

方濯本人比任何認識他的人都要不了解自己。他該好好想想的,想想如果一種堪稱越界了的感情已經無法扯住缰繩,若一件并無法從容搬上台面的事情已在心中發酵如野草、壓根無法根除,那麼他該怎麼做,或者當該來的事情終有一日到來時,他又該如何面對。

可惜方濯從未想過。或者說,他不知道能怎麼想。想什麼?想怎樣進一步、怎樣向前去、怎樣戳破這一層薄膜越過這一條紅線去跟柳輕绮表明心意嗎?想如何去暗示他、試探他、詢問他、掌控他嗎?方濯難這樣做。

從某種情況下來看,他是個胸無大志的人。他沒什麼遠大的理想,隻要安心于現在就好。所以倘若他的感情會有一日爆發,那也會在現狀已經無法維持、命運推着他必須要做出那最關鍵的一個決定的時候。

但現在命運将它提前了。它不加考量、未曾問詢,就将他的心扯出胸口,不由分說撕成兩半,放在盒子裡給方濯看,讓他要麼拼起來,要麼就丢掉。在兩者之外,沒有第三種選擇,就算方濯打算嘗試嘗試沒有心來生活是否可行,也沒有一條路能夠讓他試錯。

方濯把頭悶在被子裡,假裝自己死了。他将自己用死人的标準來對待。不呼吸,不眨眼,不移動。半晌又猛地探出頭來,深深吸一口氣,再一個猛子紮下去。

死吧!

他心想。他奶奶的,死而無憾了!

于是被子一時安靜,仿佛裡面真的裹了一位可憐人。隻不久後方濯又冒出頭來,對着房梁祈禱:真對不住,全天下的奶奶。

方濯平躺在床上,頭發散了,衣服開了,整個人衣衫不整有如沿街行乞者,領口皺皺巴巴的一堆,竟然還沒抹平。

他不着邊際地想,以後再也不洗臉了。

在大概一炷香後,方濯又爬起來,跑到水盆旁邊洗臉。啪地一捧水拍上去,像被臨頭灌下一桶冰。他扶着水盆,臉上往下滴着水,冷靜了一會兒,回味似的想起那個吻來,可心中卻并沒有仿佛該有的興奮或是惶恐,而是一種難以言明的情感正湧上心頭,即将沖破胸腔。

他當時在發抖。

方濯用力一拍臉,發出啪地一聲,像是在扇自己巴掌。他整個人都快要跪在地上,又痛苦又悔恨,而又間作哭笑不得:

他在發抖!

他沒高興沒惶然沒青春疼痛,他詫異,他緊張,他四支僵勁不能動,最後竟然開始發抖。

他開始發抖!

方濯将頭埋在水盆裡,覺得自己便就這樣淹死也算是一樁美談。

此事方須得從一個時辰前說起。在一個時辰前,方濯還沒有像現在這樣輾轉難眠,卻也如現在這樣虛幻不定,因為他壓根沒上床,而他的嘴巴正被柳輕绮堵着。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态勢呢?實話實說,他已比柳輕绮要高了。為此他的師尊沒少懷疑他偷偷吃樹皮,山道旁邊的雲杉樹也是這麼長的——你已經二十多歲了,沒有外力加持,難不成還能靠自己長高嗎?個例自然是有的,但是隻要他不承認,便不是個例,是瞎扯淡,方濯也不反駁,權當自己是異食癖,笑眯眯地舉手投降。

但現在可真是瞎扯淡的時候。這吻可真不像正常人能幹得出來的,不像現實,像夢。比起情難自已、雙向奔赴,方濯更堅定地認為柳輕绮犯了病,并且成功讓自己相信了這一傳言。

總有病是能靠親一下解決的吧?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他過了二十歲都能吃樹皮,怎麼着他柳輕绮不能因為嫉妒他還能長個所以決定吃樹皮最後食物中毒不小心傷到腦子了?

不能以貌取人啊,方濯!怎麼着他柳輕绮就不能外表看上去一本正經實則内心沒點正事突然受到刺激就想找一條魚玩弄一下他的感情了?想想你願不願意給他玩,方濯!你願不願意化身為一條魚讓他在閑得無聊的時候随時随刻可以親親摸摸拍拍,方濯!你是個人啊,方濯!你也有尊嚴不能讓他玩一把就丢到腳底踩到地心啊,方濯!

方濯看着柳輕绮,瞪大了眼睛。但面前這人卻閉上了,看上去十分深情。

當人的在那一瞬間無從下手,兩條胳膊僵硬在一旁,頭像是被擰斷,人如同被腰斬。當魚的卻仿佛突然得到了恩惠,不屬于人的部分開始張牙舞爪、四下遊移。

如果有位脾氣暴躁的兄弟站在旁邊,讀懂了方濯的心、看懂了他的神情,一定會忍不住上前給他兩巴掌——别太荒謬了,兄弟!感情隻有存在和非存在兩種情況,任何處于中間的狀态都隻是借口:隻是他未看清,或是不願意看清,或是隻單純不讓你看清。不要相信任何存在但并不完全存在的鬼話,這可是男人啊,方濯!不要相信男人!

但是無論是誰在他耳邊如呼嘯的風般飛馳而過,亦或者是什麼聲音始終在腦内警醒他不得輕而易舉就信任對方,方濯摒棄了人的範疇,義無反顧地化身為一條魚。

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一動也不動,如同一根木樁子一樣被柳輕绮親吻。事實上,這若說是吻,也不是那麼确切——柳輕绮不會吻他,那輕柔而冰涼的雙唇隻像是例行公事。他能感覺到有柔軟的睫毛扇在臉上,如同給了他兩巴掌(不是是否是那位朋友的精神已然奏效),就是這兩下讓他渾身發軟,如同在月光之下被曬幹成為一片片窄小的水漬。

他蒸發、流動、泛起皺紋、又古井無波。他像風一樣遊走四方,又被月光釘在這一狹小的歸處。唯有心能站穩,隻有渾渾噩噩的雙眼才能從無限胡亂的表象之中窺得真相。柳輕绮閉着眼睛,他的臉色蒼白。隻有細看,才能發覺那睫毛正在微微顫動,春風沒有動情,他也沒有動情,他痛苦萬分,掙紮不疊。

方濯的心在熱,可漸漸地,他冷了下來。到最後他開始發抖,說不好是不是心中太冰涼的緣故。他感覺到自己的上半身開始劇烈地顫抖,如同被篩子遺落的暴曬在太陽之下的麥粒。

猛地沖上大腦的血液開始回流,漲紅的臉變得慘白,手指僵硬至幾乎無法彎曲,卻在此刻慢慢覆上手臂,拉住了柳輕绮的手腕。

他含含混混地說:“師尊……”

柳輕绮含着他的嘴唇,抓在他前襟的手指愈加用力。方濯想要推開他,卻無濟于事,他仿佛在那一刻喪失了所有的力氣,隻能任由自己被柳輕绮一隻手輕易拿捏,聲音近乎于懇求:

“柳輕绮,你好好看看我是誰?”

“你能認出我來嗎?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不是别的什麼人……師尊,我是——”

柳輕绮放過他,放過他的嘴唇。他猛地後退兩步,好似被方濯一聲給喊醒了神智,一雙眼睛冰涼涼地望過來。

方濯想要整整自己的領口,可擡起手來才發現自己抖得幾乎無法捏住什麼東西,隻得作罷。他張開雙臂,讓柳輕绮的目光從頭頂一直看向腳踝,方便他看清自己是誰,方便他認出自己是誰。

“我是方濯,師尊,”方濯自己也不知該說什麼,隻知道重複這句話,“我是方濯。”

重複他的身份,遮掩真實的心思,來回提醒面前的人睜開眼好好瞧瞧,近乎于自虐般的懇請他離自己遠些。

“我不是别的什麼人——”

柳輕绮兩步跨上來。他與月光一同打斷了接下來的話,方濯隻覺身上一重,一陣絲毫未曾收勢的巨大的力量猛地撞上他的胸膛,方濯竟一時未站穩,踉跄兩步後退,突然一腳踩上一截枯枝,連點反應都沒有,撲通一聲仰躺在地上,摔了個措手不及。

“哎!”

又是一個愚蠢的回應。方濯大腦遲鈍萬分,在柳輕绮面前仿佛變成了一個傻子,隻知道叫屈。他摔到了頭,痛得不輕,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腦袋。

一尊黑影卻從前蹲了下來,擋住了所有的光源,柳輕绮帶着他那身純潔無瑕的白衣蹲在面前,看了半晌。

“師尊?”

方濯掙紮着想要坐起身,沾了一身草屑,他也不管,隻當時的心思非常奇怪——他想逃。那段影子沉沉地壓在他身上,就好像柳輕绮自己用膝蓋抵住他的胸膛,如此近的距離讓他完全無法喘氣,任何自動的生理反應都變成了手動的。他撐着地,下意識往後躲了躲,感覺到屁股被枯枝紮得又疼又癢,隻得悻悻放棄了這一打算。

他試探性着問道:“師尊?你還好嗎?”

柳輕绮面無表情。但這無神的神色中還包含着濃濃的一層意味:他頗為疑問。

方濯毫不懷疑就在下一刻柳輕绮可以問出來“你是誰”這句話,但是等啊等,卻沒有等到這讓他足以讓他驟然心涼的一聲死刑宣判,而是喃喃着的一句:

“你還活着,阿濯……”

他神遊般說:“不是夢,你真的——”

“我還活着,我當然——”方濯道,“我當然活着。我今天一天什麼都沒遇到,我剛剛送完秋霜姑娘出來,該是我問你,師尊,今天你……”

柳輕绮不吭一聲,但跪了下來。一隻手撫摸上方濯的側臉,這時他才感知到他在發抖。他也在發抖。那隻手抖個不停,摸着他的側臉,一直向下扶到側頸,如他之前所做的那樣,感受着方濯頸部的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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