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聲說:“有人冒充我?”
柳輕绮平靜地點點頭。方濯說:“這些都是嗎?”
“對。”柳輕绮說,“一比一複刻,完全不是假冒僞劣。做工非常細緻,令人震撼。”
“你殺了他們?”
回應他的卻隻有一片沉默。柳輕绮轉過身去,連個側臉都不願意分給他。但這沉靜卻是默許。方濯心頭一動,像是被塞了一團棉花。一個人的心裡會有無數多種多樣的思緒,并不可能完全囿于一處,但在彼時,其他的感情方濯都忘了。他的腦子裡隻有一句話在不停盤旋:
這是他為我做的。
他心想,這就是他所能為我做到的程度。
此時再看他,方濯的心裡就更多一層奇妙情緒。他明白,有的人該殺,有的人必須殺。這二十個人——或者說是,二十具殼子就是這種情況。但當柳輕绮提劍去尋找着這些東西的時候,一擡眼看到是他自己的臉,他心中又作何感想?
方濯有點不敢想。現在也不是想的時候。二十個“方濯”的共同出場徹底打碎了人們的眼球,打破了修真界時尚走秀的潮流框架。此後,人們開始流行并且追求一種“趕屍流”——當然是開玩笑,沒人願意讓自己或者是自己的家人一下子變成二十個扮成綠葉配着自己走路。這種時尚還是一時很難被人所接受。自然,全場竊竊私語,又渾似鴉雀無聲,人人張開嘴,難發一言。
這不是人。這是一些殼子,一些“東西”。一些别有用心的贈給整個修真界的“禮物”。方濯作為一個局外人,自己莫名其妙進了局内成了中心,這會兒已經看清了真相。他下意識将目光朝着明光派的方向投去,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眼神。姜玄陽扶着刀,看着台下衆人,眼中是好像壓根就不該屬于他的震驚。霎時間,方濯的心裡湧上一層不合時宜的爽感。他心想,好啊,你也震撼了是嗎?這些都是我師尊殺的,你家門派還想潑我髒水,吓不死你。
但他吓死了對面,也吓死了自己人。君守月臉色煞白,瞪大眼睛看着這一切,嘴唇都發抖。唐雲意更是不敢前不敢後,隻站在解淮背後,時不時擡頭看他一眼,眼裡滿是恐慌,實話講,神情有點滑稽。
唯一還算冷靜的,就是解淮。他沒有看向那些人,隻是低着眼睛。方濯便知曉了這裡面應該也有解淮的一部分功勞,一想到師尊和師叔兩人攜手逮着“他”殺,心裡還是有點微妙。
柳輕绮輕咳一聲,用一種演講似的放大了聲音,讓其可以傳到在場的每一個人耳朵裡。他嚴肅而冷靜地說:“諸位,這是我徒弟,方濯,今年二十二歲。”
方濯轉頭,看着他。柳輕绮接着說:“他活潑善良,認真勤奮,一生沒有做過壞事,非常喜歡扶老人家過街,是一個難得的好人。”
如果不是方濯的雙手綁着,他一定要擡手摸摸下巴,以示沉思。這一套說下來實在太像相親,又好像帶着一點别的意思,方濯這此時還沒有聽出來。但是柳輕绮語氣平闆,聲線不變,如同背稿一樣,依舊認真地說:“方濯的一生,是波瀾壯闊的一生,是問心無愧的一生——”
“師尊,等一等!”方濯連忙說,“我還沒死呢!”
他終于想明白哪裡不對了。
這他媽是追悼會啊!
他小心翼翼地說道:“師尊,你是不是受什麼刺激了?”柳輕绮卻沒理他,隻是側過臉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方濯的生平報告被他自己截止了。柳輕绮閉上嘴,沉默一陣,将腦中的稿子扯爛。他甚至連深吸一口氣這個動作都沒做,就突兀地轉變了話題。手指輕輕一打響指,排在最前方的假冒“方濯”便突然一動腿,啪地一下摔在地上。随即身體内流出一陣氣息,飄向高台之上的某個弟子。那弟子躺在地上,已經氣絕。可當氣息飄進身體裡時,身體卻微微顫動一下,嘴巴突然張了一張,驟然呼出一口氣來。
“啊呀!”
身邊弟子吓了一跳,方才還在抹淚求師兄活過來,如今突然目睹其真的活了過來,反倒發出一聲尖叫。那弟子胸口撐了一隻大洞,卻在此刻以極為迅速的方式愈合,骨肉倒行而彌合,肌膚與肌膚間緊緊地貼合在一起。而再看那個“方濯”,跪倒在地上,人已經開始萎縮。在短短幾息之内,他已經完成了靈魂的交接,整個人如同被吸幹了血肉的傀儡一般倒在地上,而弟子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扶起了身,憑空而起,在空中炸開一陣桃花花瓣,再落地時,赫然睜開了眼睛。
人們紛紛倒吸一口涼氣。而那弟子睜開眼後,也顯然非常震驚,四下瞧一瞧,張嘴要說話,喉嚨卻黏在了一起。
師兄弟們連忙為他遞水。在他咕嘟咕嘟灌水的時候,地上那個“方濯”的身形也徹底消失,團成了一朵花瓣形狀,隻是漆黑無比。另外的十幾個“方濯”全然未見,低頭不語。那弟子潤了喉嚨,才勉強磕出一點聲音來。他四下環望一番,心頭也惴惴不安,試探性地問道:“我不是在圍獵場裡被人捅了一劍嗎?……怎麼在這裡?”
“師兄?”
身邊的人也都格外震驚。人人再度将目光投向那一隊列時,頭皮愈加發麻。方濯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也看到“自己”的軀殼從飽滿倏忽變成被踩扁的樹葉般的東西,心跳如鼓。柳輕绮站在他身邊,一隻手已經探過來,要解開他手上的繩子。彼時他的神色突然又變得非常冷淡。他指着地上那東西說:“看,大家都認識是什麼嗎?”
沒有人回答他。間隙間,方濯看到雲婳婉的目光遠遠地投來。他分明從那張臉上看到了久違的凝重神情。
方濯心頭驟然一緊。但當他轉頭要回看時,柳輕绮卻又給了他一個後腦勺。他放棄了解開他的繩子,走到高台邊緣,一個最适合讓所有人都看清他的地方,平靜地說道:
“這是花葉塑身術。下面所有的全部,我的徒弟,都是這個的産物。你們的弟子沒有死,隻是被吸取了靈魂于其中,加強了他的能力。隻要花葉塑身被打破,原有的靈魂與靈氣就會回到此人身體裡,再度恢複他的生命。”
“花葉塑身術?”
有的聲音已經察覺了這個名号。幾人站了起來,幾人依舊坐在原地,手卻握緊了扶手,冷冷地看着這一切。柳輕绮淡淡地說:
“諸位不必緊張。不過就是那麼些事。修真界十年來不能說是滄海桑田,也可以說是天翻地覆。人變了一批,事也變了不少,早就不是當年模樣。花葉塑身術估計也已經有很多人不知道,這也全是你們的功勞。自然,柳某是不應有所苛責的,但是此事涉及到了我的大弟子,就得需要我跟諸位挑明。”
他頓了一頓,目光掃視過在場諸位。神色冷淡而平和,可目光卻靜得駭人。有人看着他,有人盯緊他,心中已經有了猜度。有些事本不必說,卻一定要要求别人拿出來自取其辱。柳輕绮平靜地說道:
“燕應歎沒死,他現在依舊在魔教,并且即将卷土重來。而自然,在場諸位仙尊弟子殒命——”
“也都是諸位自己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