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老喬大叔近日又夜夜難眠。距離他上次失眠已經過了将近十年。當他有了家庭、有了牽挂之後,那些遙遠的恐怖的回憶似乎也慢慢在歲月裡消弭。但盡管消失,卻絕不會絕迹,他的神思貌似已經不記得,心卻仍記得。
君守月同穆瑾兒睡在一處。女兒家的閨房在最裡端,繞着院子散步時總少不了路過。屋内已經燭熄,但依舊隐隐傳來嘻嘻哈哈的交談聲。
好朋友長久不見,是必然不會睡太早的。老喬大叔心中了然。他睡不着,便起身繞牆而走,直走了三圈。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回想起那些陳年舊事——它們本應已消散在記憶裡多年了。
“我是要去死的。”
一個孩童的聲音從腦中響起。左耳到右耳,直穿過腦髓。他感到有些頭疼。腦袋不舒服,便下意識思索。回憶像河水一樣卷過側臉,如同風聲擊碎他的顱骨。
老喬大叔的手從身側放到了心口處。他沒有受傷,但卻在這個涼風陣陣的夜晚感到一陣由骨而生的激烈的不安。月亮懸挂在樓頭,天空卻灰沉沉的。用手一揩,仿佛能撇下一段餘灰一般髒兮兮的根系。甘棠村安靜無息,一盞油燈也看不見。老喬大叔仿佛行走在夢境中,一走一個趔趄。腳下虛浮,可眼前卻清晰,仿佛又已在數年之後穿越歲月的風霜,走到古戰場的黃沙、以及滿天的血霧與肉骨橫飛中。
他的心中充滿了恐懼與疑問。他已經離開那些日子很多年,有了一個圓滿的家,從拖着這些孩子經過一道道被寒風封存的凍土,走到這一片春暖開花之地。他不能明白是誰不願意放過他。是誰打算讓他再回到數十年前?好像要擊碎他的家庭,打破他的幻想。告訴他現今所有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如同火焰燒灼心口,再被一陣風吹散。他不能理解、不能體會。但戰場上練出來的直覺讓他察覺到此事必然不容小觑。不要小瞧一個人的感知。夢中的人所說的話往往不會是胡言亂語。人生将它封存,命運把它埋葬,有些真話隻有在世界之外才能窺得,現在就是揭開謎底的時刻。
老喬大叔走到院中一道石階旁,坐了下來。他擡頭望着天空,宛如初次被回風帶到甘棠村時仰望山門。振鹭山建于萬丈懸崖之上,像由前人一刀一石雕刻出來的冰雕,甘棠村裡聽不到山上的聲音,但隻要一看到那些熟悉的衣衫,便瞬間被春風融化。哪怕如千萬個這樣的今夜,站立在山腳下,也隻能聽到呼呼的風聲。
老喬大叔穿得單薄,被這夜風吹得身上微微發涼。但他卻站立在明亮的月光下,沖着振鹭山雙手輕合,口中念念有詞。一到這個時候,他便會走到這裡來,為回風祈福,希望他好眠。雙手合起的瞬間,也像是點亮了腦中明燭,眼前灰暗,心中卻一片敞亮。他迅速地平靜下來,像數年前得到救贖的那一刻,當他擡起頭看到那輛馬車慢慢停了步子時,他的心中便有着這樣隐秘的直覺:舊的事物即将被焚毀,新世界就要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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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柳輕绮早早地睡下。他似乎自雲城回來後就總是特别累,話本和小人書也不看了,太陽剛落山時便哈欠連天。他早早地鋪了床,早早地一頭栽上去,早早地像鋪開一層紙一樣将自己塞上去。
等他迷迷糊糊醒來時已近深夜。一人蹲在他的床榻邊,氣息不穩。柳輕绮不用睜眼都知道身邊一定有人。他非常困倦,隻伸出手到旁側去摸了摸,正巧摸到一個毛茸茸的東西,随之一隻冰涼的手便握了上來,将他的手輕輕捏在掌心,試探性地扣了扣手背。
“你醒了?”
壓抑着聲響的問話像麥芽破土。柳輕绮沒睜眼,翻了個身對着這人,将臉埋在枕頭下面,胡亂沖着那人臉上抹了一把,迷迷糊糊地說:“别纏我。”
那人小聲說:“我想你了。”
“别想我。”
這回答草率粗暴,非常柳輕绮。耳畔傳來一陣輕簌的衣料翕動聲。随即榻上一擠,有人不管不顧地塞了上來,硬把他往裡推。柳輕绮煩得要命,強撐着最後一絲神智往裡面滾了滾,好歹給這人留出一點空間來。随之一隻手就搭上了他的腰側,像要把他摟在懷裡,卻遲遲不敢動作。
身後那人猶豫着喊他:“師尊……”
柳輕绮雖然困,但這樣折騰一番,勁兒也到底消了三成。被擾了好眠,剩下的就隻有煩:
“睡覺去。”
那人說:“你睡着了嗎?”
“……别在這犯病,”若不是囿于夜深困倦,柳輕绮絕對就已經擡起胳膊要揍他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那人卻不依不饒:“你睡了,會夢到我嗎?”
“……”
柳輕绮感到自己又清醒了一分。他艱難地轉過身,冷冷地與此人對視。一片漆黑中,方濯的眼睛熠熠如星,分明一點睡意也沒有。他身上帶着振鹭山的夜晚特有的露水氣息,整個人像是剛從泥土裡刨出來那樣新鮮。
柳輕绮強忍着不讓自己發脾氣。他的聲音有些喑啞:“幹什麼去了?”
“我睡不着,出去走了幾圈。”
“……毛病,”柳輕绮無語萬分,“你睡不着,來找我幹什麼?”
方濯道:“我想你。”
“别想我。”
方濯笑了:“不行啊。”
他的神情看上去也稱得上是一句柔情蜜意。可惜柳輕绮郎心似鐵,想睡覺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吃他這套:“再不閉嘴以後就别說話了。”
他又翻身過去,背對方濯,抄起枕頭蓋住耳朵,心煩意亂地再次準備入睡。腰上那手卻收緊兩分,把他往懷裡撈了撈。柳輕绮一點也不覺得感動。他惱怒萬分。特别是那聲音刻意低着,跟蚊子似的一刻不停地在耳邊響起:
“師尊,我有點害怕。”
“……”
柳輕绮用枕頭狠狠蓋住臉,掙脫了他的手臂,人幾乎貼在牆上。
方濯扭扭捏捏地湊過去,又從背後抱住他。柳輕绮喉嚨裡發出一聲痛苦的震撼人心的氣音。他忍了片刻,終是忍無可忍,怒氣沖沖地轉過頭來,徹底清醒了:
“你什麼毛病?”
方濯依舊隻說:“我有點害怕。”
柳輕绮惱怒萬分:“你怕什麼?振鹭山上你怕什麼?滾回屋裡睡覺去,别來煩我。”
“我有點害怕。”
方濯将臉塞進他的脖頸裡,突然深深地出了一口氣。
柳輕绮這才發覺他的狀态好像有點不對。人家睡覺都寬衣解帶、換上寝衣,他卻一身正氣凜然,連衣領都整得好好的。身上泛着些許寒氣,手指冰涼而僵硬,分明是連榻都沒上過。柳輕绮低頭,方見他穿了一身黑衣。熨熨貼貼地翻在這兒,賴着他,神情卻不似以往那般輕松。
方濯兩隻手緊緊撈着他的後背。他發絲微亂,在枕上一卷,更是不可收拾。當柳輕绮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不自覺地擡手輕輕梳理了一下他鬓角的發絲。他低聲道:
“身上怎麼這麼涼?”
方濯輕聲說:“我出門走了幾圈。”
……最終還是落回了車轱辘話的怪圈。柳輕绮沉默半晌,還是心下不忍,閉眼歎道:“到底山高,出門也要多穿些。”
“所以這不是找你來了麼。”
方濯擡頭一笑。手卻悄悄地纏上來,拉住他的手掌,手指擠進去,與之十指相扣。聲音混如吐着霧,虛虛渺渺地響在耳邊。
“師尊,我害怕。”
那聲音裡是沒有一點笑模樣。柳輕绮順着他發絲的手頓了一下:“做噩夢了?”
方濯緊緊抱着他,長歎一聲。柳輕绮道:“不要歎氣。把今日的好運氣都歎走了。”
方濯笑道:“你不趕我走,便是今日的好運氣。”
“你不來擾我,就是我今日的好運氣,”柳輕绮歎了口氣,“說吧,怎麼了?”
手掌壓在他的手腕上,已經盡力放松,可還是有些壓抑。方濯緊貼着他嘗試翻了翻身,讓自己一半都壓在柳輕绮身上。趁他不注意時,柳輕绮微微偏了頭,調整了一下神色。他的手指仿佛松軟而沒有力氣,全靠方濯主導,實際上他的心已經變得非常僵硬。他已經很久沒有和人有着這樣親密的動作,一時有些無法接受,甚至下意識趕到恐慌。若是方濯早同他說一句還好,可這突如其來的親密像是一記重錘敲打在心上,讓他忍不住僵成一尊木雕。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不示弱的唯一方法便是假裝自己弱勢。柳輕绮任由方濯枕着他,一隻手搭在他的後背,也像沒骨頭似的松垮地攬着。可卻依舊不妨礙他胸腔緊繃、喉頭堵塞。
方濯偏過頭來,兩人便在黑夜裡靜靜對視。柳輕绮倒從沒想到這孩子陷入愛河之後竟然這麼難纏。他白日裡賴在這裡三個時辰,晚上卻又偷偷跑了來。說是害怕,可問起來,最終回答竟也隻是一句:
“你愛我嗎?”
柳輕绮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那一刻,他想把方濯丢到地上當地毯,閑來無事就踩兩腳。可他的沉默卻仿佛叫他理解成了猶豫。方濯更緊張地湊上前來,幾乎貼上他的面頰,小心翼翼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