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瑚沒有片刻失神,忽而半擡起身,眼帶煩倦地湊近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逼問。
“如果這日複一日的聖賢經學,騎射武略,注定全無用武之處,父親又為何要逼我像哥哥一樣嘔心瀝血?”
她一下子又回到了方才闖入園中時,那個執意堅決的自己,忍不住地大聲拗問。
“明知無處施展,我的勤習苦練又有什麼意義?”
穆檀眉的額角緩慢地痙攣了一下。
她着實沒想到,羅瑚的心病不是什麼家長裡短,而是因為自覺人生無望,苦苦陷入的憤怒和虛無,甚至是心灰意冷。
什麼三皇子妃,什麼情人分别,都不過是殊途同歸的她的陌路。
羅瑚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因為看不到希望,于是痛恨起了自己來時的路,把罪責偏執地遷怒到了羅巡撫的身上。
她逃脫無門,不得其法,曾經獲得的希望和光亮,反倒化為了更牢靠的枷鎖。
羅巡撫的開明和偏愛,讓她僥幸比世間大多閨秀視野遼闊,這滿腹的聖賢書和一身技藝理所應當地催生出她的諸般野望。
偏與她的身份相割裂,讓她越覺深思,越受拉扯。
換位一想,也确實折磨,穆檀眉屈指撚了撚那茶海上殘存的茶葉,上頭的水分早已蒸幹,指尖無需用力就沾滿了碎屑。
她把茶屑擦拭幹淨,心裡卻想這羅巡撫是挺倒黴的,也有點無辜。
想必任他想破頭皮,也猜不出自己滿心積極地給寶貝閨女提供的好機會,好條件,到頭來反而讓她痛苦,更不可能猜出羅瑚究竟為什麼跟他離心了。
不過這也難怪,羅巡撫再如何做個好爹,可他本質上畢竟是個男子,是一個在這個時代,本就順理成章得以胸懷抱負,一展宏圖的名門麟子。
家族對他的期許,是有朝一日青雲直上,功名利祿,澤被門楣。
又如何能夠理解另一條相夫教子,扶人壯志的迥異之路呢?
穆檀眉心知自己應當勸慰幾句,至少該讓羅瑚将走偏了的怨氣掰回來,這不是恨錯了人嗎,羅家對她并無不好,更多的是礙于諸般局限的無心之失。
這道理羅瑚也未必不懂,否則也不會一觸及家族利弊,存亡根本,便立轉态度,主動低頭這樁婚事了。
就是積壓太久,心裡别扭。
人說慧極必傷,她顯然有些這意思了。
可她不能白勸,多少名流才子窮其一生,都是為了展露才學,貨與帝王家。
聽着好聽,可實際上不還是為了不辜負自己嗎?
連穆檀眉自己,如今也在搶破頭地走這條功名路。
她不想站着說話不腰疼。
不過……羅瑚有一句話說得很對。
因為無處施展,就要順勢放棄?
厭恨那些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錯誤決定?
“可是。”穆檀眉的眸光很是平靜,“你怎麼知道這就是錯呢?”
羅瑚幹澀的眼皮眨動了下,“什,麼?”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可你時至今日,還能想方設法闖到我跟前,逼着我聽你的不解其意,難道不是因為你明知前路渺茫,還不肯放棄萬分之一的機會嗎?”
穆檀眉動了動膝蓋,擡手沖伏月做了個備車的手勢,這才站起身。
“我也無法替你決斷曾經的那些心血,到底有幾分道理,不過我覺着你下過的每一份苦功,才都是切切實實得以傍身的能力。”
“倘若有朝一日,你渴盼的機遇終于遞到面前之時,應承下來的自是那個嚴陳以待的自己。”
穆檀眉臉上帶了點笑模樣,沒怎麼摻假地附耳過去——
“這是親身經曆。”
她的聲音放得輕,話裡卻是鼓吹地羅瑚心裡顫動。
羅瑚呆立了會兒,慢半拍地屈指撫了撫自己的耳廓,許是剛聽過耳語,那股害人發癢的錯覺徑直鑽進了心底。
她下意識捧了捧自己的心口,不知為何那裡一成不變的跳動讓人陌生。
羅瑚突然跺腳,臉頰上的桃色明顯的過分,她撇嘴道:“小穆解元說得輕巧,根本就不知道我能登你這寶殿一趟,比西天取趟真經還艱難!你就知道笑話我!”
穆檀眉笑臉不變,全當沒見過羅小姐的大變臉,配合地點點頭。
“隻能賴這宅子就在京城西邊,下次,下次羅小姐再上門,我備一桌好菜招待。”
羅瑚有點不好意思,“那倒不必了,畢竟是我給兩位姐姐添了麻煩,說起來,我還有一事想求教……”
穆檀眉被她的“請教”,弄得有點一朝被蛇咬,條件反射就問。
“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