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我們要先做哪個?”
“豌豆黃。”
如意和青綠對視一眼,抿着嘴笑,娘子想先做豌豆黃,無非是老爺剛才多吃了一口。
蘇州城沒有宵禁一說,連着夜裡街道燈火通明,馬車接連湧上道路,擁擠熱鬧不似白日的清幽雅緻,帶的人心沖動喧騰。
魏鸷在三個巷子裡繞了三遍才拐進宅院内,裡面黑壓壓的全是人,卻都靜若無聲,凜然的氣勢駭的馬驚了,十裡連忙安撫,馬卻是依舊躁動,“少爺,他們身上有血腥氣。”
院子裡的人列隊分開一條路,魏鸷從他們中間走過,屋内,亮着明燭,無風卻燭光閃爍,帶着屋内一閃一閃,氣氛莫名壓抑。
為首坐着一個年逾過百,白發長須之人,拿着座金彌勒逗弄着懷裡的幼童,金光閃爍,引的幼童雙手去拿,卻因着内裡實心,又抱不住,隻哭唧着哼哼叫叫,看着門裡進的魏鸷,斜了一眼,又低頭取笑道,“聽說你老樹開花,那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碎了,怎麼,你欠她的?”
魏鸷依舊恭敬,深深俯身,道,“外祖父,讓您見笑了。”
他卻沒反駁,看來是真事了,老人将懷中的幼童交給奶媽,眼神在他身上來回逡巡,最後哼了聲,“你渾身是那魏府的味兒,就這深情像了我那不孝女,算還有股子人性。”
老人已然罵到了他母親身上,魏鸷偏不敢辯駁,無他這上首老人便是魏鸷母親的親生父親崔建柏,二十年前天下行商以崔氏為首的崔氏家主,當年崔氏雖是商人,但行商天下富甲一方,連着官吏都高看一眼,稱其一聲崔老爺。
嫡女崔靜溪明媚美豔,于上元節與魏氏嫡長子魏正鈞一見鐘情,雖兩家俱都認可,但卻沒成像兩人膽大逾了規矩,珠胎暗結,崔氏畢竟是女子,便想着在顯懷之前将婚成了,卻不想魏府一拖再拖,等着崔建柏察覺不對之時,對方已設下了天羅地網将崔氏阖府上下老少全壓進了牢獄之内。
都說商人是無商不奸,唯利是圖,卻比之魏府自歎不如,魏府設局引了崔建柏投入大量金銀,卻以劫匪為由将金銀上禀丢失,戶部罪責追究下來,崔氏被推出去頂上,關押半載,等出獄之時阖府全被上繳,嫡女自戕,一夜之間崔氏一家老小在天地之間消失。
旁邊站着中年男子便是崔氏嫡子崔潤安,後跟随母姓更名杜潤安,因着是崔建柏幼子,也隻比魏鸷大十歲左右,剛才幼童便是他幼子,他身形瘦削,加之這些時日奔波,面色頹敗,看着父親發怒,出面轉圜,“父親,陳年舊事與鸷兒無關。”
崔建柏猛然拍向桌面,當當作響,橫眉豎眼如針刺了一眼那人,譏諷道,“他一個魏府的子嗣,最是無情無義的東西,能懂什麼。”似乎氣不過,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手指幾乎戳到鼻子上,不屑道,“你算什麼東西,若不是他害的,你能更名換姓,連着崔氏祠堂都進不得,咱們崔氏的老祖宗都要罵你。”
被罵的次數多了便是這般好處,隻當聽不到,眼神放在廳中站着的魏鸷身上,略顯同情,卻沒想到他同情望來,目光相觸,杜潤安瞬時臉色赭紅,比吃了蒼蠅還難受。
魏鸷俯身道,“舅父,外祖父所言有理。”
這真是拿着刀往心肺上插了,偏杜潤安先開口,此時成了衆矢之的絕對是自找苦吃。
崔建柏看着兒子吃癟又氣又惱,回身走到魏鸷身前咒罵起來,一時之間,阖院内俱都聽着老人中氣十足的聲音,一口氣連說了兩盞茶的時辰,看着他巋然不動,自覺乏味,方回了椅子,瞬時面色悠然,好似剛才的惡語相向不是他所為。
魏鸷見外祖父次數不多,卻次次如眼下這般,不将他陳年怨氣發洩出來,絕不談正事,真要怨氣消散,那魏府必得大禍臨門方可。
比之隐晦難懂,外祖父的粗言穢語更讓人放心,魏鸷不是青頭小子,話下深意一想便知,待看着外祖父氣順,俯身道,“外祖父,此次倒煩擾您了。”
“畢竟牽扯深廣,千鈞一發,自接了你信,便馬不停蹄來了,還是不要誤了你的計劃。”
魏鸷擡眸望了上首老人一眼,一頭的白發,連着跟黑絲也無,想必也不是面上這般坦然,心思一深,道,“一切按部就班。”
崔建柏深深看着他,目光幽深,似要透過他看什麼人,無疾而終還是放棄,太像魏府的人,也不知是好是壞,年紀輕輕便能忍辱負重許多年,做下如此大的局面,步步引着所有人入局,将所有的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可謂老謀深算,但心中秉性又如此大義,不得不讓人甘心奉陪,最後還是抵不過心頭陰郁,擺手道,“東西在院裡,去看吧。”
人走後,風猛然灌入,吹着衣袂撲簌作響。
杜潤安瞧着父親面色不對,曉得必是又念起長姐來,忙上前斟了一杯茶水,勸誡道,“他身居高位,不可跟對待杜謙那般。”
杜謙是杜潤安長子,不好詩書愛舞刀弄棒,混不吝的性子被崔建柏杖打了許多次,性子還是沒改。
一道積壓在腹中許久的喟歎吐出來,才慢慢道,“我曉得了,隻是看他便想起你長姐被他們逼死,就恨不得千刀萬剮了他們,狼心狗肺,吃人不吐骨頭,當年整整三萬兩金銀都填不滿他們的野心。”
“善惡終有報。”
“是呀,終于到了報仇的時候。”崔建柏想起長女,自出生起便是捧在他手心的,她自戕比剜他心都疼,老淚縱橫,啼泣聲聲,兀自念叨着,“你姐姐心善,她不會怨我的,他也不會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