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平平無奇,卻一下點醒了尚澤世。現在還未到給闵親王下定論的時候,至少要等邝義和羅良才被押送進京,三司就出銅縣礦難一案進行會審之後。
這邊,尚澤世剛重新振作,那邊,栾懿繼續道:“陛下,有容讓微臣問您,萬一闵親王真的如期完成了任務,明日您準備如何應對?”
“沒有萬一,”尚澤世十分堅定地看了栾懿一眼,“黃金不在蓄元潭底,那是寡人故意诓騙闵親王的。”
“原來如此,陛下好計謀!”
栾懿眉梢頓添喜色,眼裡透出贊許的光。
“百官皆知陛下格外愛重闵親王,闵親王自請革職削爵,分明也是在試探陛下。陛下設套以對,既能免去闵親王總管内務府大臣之職,又不會引起所有大臣的懷疑,還能借此給闵親王一個警告,實乃一箭三雕之計!”
一點小伎倆被誇上天,尚澤世讪讪地笑了笑,“希望都能奏效吧。”
想到昨日入住丞相府的具家人,尚澤世便又問栾懿:“具家四口的情況如何?”
“微臣正要向您禀報來着,具臻夫婦和他們的女兒歇了一晚之後都恢複過來了,具妍雖然身體虛弱,但精神不錯,還對有容說,希望能有機會當面向陛下謝恩。”
險些在去年就病逝的具妍,能活到現在實屬不易。不過,即便不為探望病情,尚澤世也想親眼見一見這位年紀輕輕就撐起整個家的堅韌女子。
“那便好,你回去之後轉告她,這段時日安心在京城住下,有什麼需要盡管提,若是丞相府滿足不了,可以托郁姐姐告訴寡人。謝恩的事情不着急,寡人改日會去看望他們。”
“遵命。”
栾懿走後,尚澤世試圖沉下心來批閱奏折,沒坐多久就看到白齊和侯南蒹等人的名字,肚子裡的火又被激了起來。
“啪”地一下把朱筆一丢,尚澤世起身對近旁的小房子表示自己要去百獸園。
小房子準備喚人伺候尚澤世更衣之際,方彩桐帶着禮部侍妤進來了。
禮部侍妤款款行禮,而後溫聲開口:“微臣給陛下請安,太後特命微臣來問陛下一件事。”
一聽是奉太後之命,尚澤世不得不壓下自己的火氣,“何事?”
“太後想問陛下到底準備如何安置尤召侍。若陛下希望尤召侍繼續留在後宮,眼下正是半路上車的好機會,太師之子已被選秀除名,禮部可将原屬于他的名額轉給尤召侍,這樣尤召侍便能在京城參選,待日後通過大殿閱選,就是名正言順的侍男了。”
前一刻尚澤世還在納悶,太後為何要讓禮部官員來問話,此刻可算明白了。
雖然“替補上車”這個建議,尚澤世用不着,但她轉念一想太後派人來問尤意情的事情實則是在關心她,心裡便歡喜了起來。
片刻的歡喜過去,尚澤世一本正經地對禮部侍妤表态:
“知道了,你代寡人跟太後說,寡人不想留下尤召侍,等他傷口愈合便會派人送他回家,選秀的事情有勞太後費心了。至于空出來的秀男名額,留給下次選秀吧。”
“遵旨,微臣告退。”
送走了禮部侍妤,方彩桐親自服侍尚澤世更換衣裳。
尚澤世見她眼圈發紅,心想準是聽說了朝會上的事,于是主動挑起話題:
“方姨,那些大臣不知道你在寡人心裡的份量,你還不知道嗎?快别難過了,寡人可是一向拿你當親姨娘的,哪兒能讓親姨娘被外人欺負了去?”
豈料,方彩桐聽了尚澤世的這番肺腑之言,更想流淚了,說話聲音都帶着明顯的哭腔。
“正是知道陛下待奴婢有多好,奴婢才覺得難過。這次陛下遇刺,奴婢本可以阻止事情發生的。”
“好了都過去了,你就别再自責了,”尚澤世握住方彩桐的雙手,巴巴地看着她,“要是你從此都這樣一蹶不振,寡人也開心不起來的。”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方彩桐面上的疚色依然未減分毫。尚澤世覺出方彩桐還想要繼續道歉,幹脆轉移話題:
“寡人突然想起來,好像就是時疫痊愈之後,寡人才忘記了許多事,連母親去玉簪郡養胎的事情都忘了,對吧?”
招數見效,方彩桐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應了一聲“是”之後,附了句:
“奴婢聽說許多從時疫死裡逃生的人都有忘事的後遺症,隻不過程度因人而異。”
“是嗎?”尚澤世随口應道。
本來沒打算接着問的她,不經意間發現一個疑點,想到就問了出來。
“寡人印象中,大家都沒提過尤意情的名字,難道你們當年不知道寡人在玉簪郡和他有約的事情嗎?”
不知是不是錯覺,方彩桐的表情似乎有過一瞬的凝滞,恢複成自然的狀态才答:
“那年夏天,奴婢留在京城看管王府,所以不知道陛下在玉簪郡的經曆。後來在京城,奴婢也未曾聽過尤召侍這個人,想來應是陛下羞于啟齒的緣故,畢竟您那會兒還小,又是和情情愛愛有關之事。”
對此,尚澤世唇角輕提。
“有道理,難怪這些年寡人身邊無一人知曉尤意情,原來是因為寡人自己臉皮薄沒張嘴,時疫痊愈後又忘得一幹二淨。既是這樣,寡人不再多問了。”
換上輕便的衣裝之後,尚澤世來到百獸園開啟自己的小天地,摸狗、逗鳥、喂兔……和園内圈養的動物挨個問候了一遍,又邊罵人邊抽了好一會兒的陀螺,總算把心中郁結的悶氣撒出去了大半。
等宮女在沐月亭備好茶點水果之際,尚澤世已出了一身的熱汗。
幸而有善解人意的微風及時送來了涼爽,尚澤世擦完額頭和脖頸處的汗水,漸漸感覺身體恢複了舒服的狀态。
小房子正殷勤地剝着果皮,一片垂絲海棠的花瓣随風而至,輕輕掉在他的帽頂。
見此情形,尚澤世伸手拈去了那片花瓣,笑道:“這花瓣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你頭上,看來你前世八成是個蜜蜂。”
不放過任何一個拍馬屁機會的小房子,笑嘻嘻地回應:“奴才前世應該是個王八,活了一千年這輩子投胎才遇到像陛下這麼好的主子,下輩子還要跟着陛下!”
“少在那兒油嘴滑舌。”尚澤世随手用檀香扇敲了一下小房子的帽檐,後端起放涼的茶水一飲而盡。
放下茶杯時,尚澤世忽然發覺周圍的垂絲海棠花都凋謝得差不多了。
原先繁花點綴的樹枝,如今隻剩普普通通的綠葉,讓人想不傷春都難。
“才過了兩日而已,怎麼花都掉光了?”
“是啊陛下,前日您在園外遇見尤召侍那會兒,奴才還瞧見有好幾棵都開着花,許是因為這兩日風大吧。”
小房子的無心之言,勾起了尚澤世的回憶。尤意情那時站在木梯上側身而視的笑顔,自動還原在她眼前。
身形玉立,眉目含情,真真一個翩然如畫的林下俏郎君。
“别再惦記那張臉了行嗎?”
心裡在鞭策自己的尚澤世,嘴上卻不由自主地關心起了某人的傷情。
“他的傷口沒開裂吧?”
小房子聞言,炯炯有神的小眼珠滴溜溜一轉。
“陛下放心,小藍子和太醫都好生照料着呢。不過,聽聞尤召侍似乎有些情緒低落,白天愁眉不展,夜裡輾轉難眠。您看要不要……”
一陣清脆婉轉的玉笛聲傳來,打斷了小房子的話。
好巧不巧,旋律是某人在這沐月亭中吹奏過的《玉簪花》。
“情緒低落還吹笛?看來是已經好了吧。”
尚澤世将視線從如意軒的方向收回,拿起一個小房子剝好皮的枇杷,放進了嘴裡。
不曾想竟是一個酸掉大牙的枇杷,尚澤世本能地吐了出來。
小房子趕忙收拾桌上的枇杷果肉,速速将切好的荸荠換到了最前面。
“陛下吃這個吧,保證甜。”
連吃兩塊白白嫩嫩的荸荠之後,尚澤世那被酸倒的大牙終于緩了過來。
自覺方才多嘴說了那些不該說的話,小房子正想保持安靜,這時又聽尚澤世問:“你覺得寡人對尤召侍如何?”
說這話的時候,尚澤世眺望着遠方,右手執檀香扇輕敲着左手的掌心。
小房子知道,用檀香扇敲掌心是尚澤世陷入思考中的标志性小動作,此時意味着一件事:回答什麼并不重要,因為尚澤世自有答案。
“陛下對尤召侍仁至義盡。”
“那便不去如意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