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個白天加上前半夜的雪已經将樓頂覆蓋平整,放眼望去分不清落腳的地方,賀江走在前面,讓陳佳渡跟在後面踩他腳印落實的位置。
不知道哪家缺心眼的大半夜不睡覺還在放炮,偶爾的火花爆裂在藏青的天幕後,把賀江的背影拉得很長很深,他每下腳都要碾兩遍,她像是踩在他的肩上,一步又一步。
總算找到一塊視線開闊的背風處,賀江把本來放在車上備用的外套鋪在雪地上,然後跟她一起坐下,順手将啤酒插入積雪。
陳佳渡總是坐得相較他偏後一些,賀江以前問過她為什麼要這麼坐,但是沒有得到答複。
現在問,應該更不容易得到答複了吧。
陳佳渡着迷地望着啤酒瓶裡咕嘟咕嘟升騰的氣泡良久不說話,表情安靜又複雜,讓人忍不住想要窺探更多。
賀江問她在想什麼,她略顯茫然地眨眨眼,如孩子一樣澄澈分明的眼裡藏着未知情愫,片刻後垂頭抱着膝蓋說:“我感覺自己像是一隻寄生蟲。”
賀江啞然失笑,揉揉她的腦袋,“寄生蟲是什麼好詞嗎?哪有人這麼說自己的?”
“是你把我教成這樣的。”她的聲音雖輕卻充滿苛責意味,此刻的她像是天底下最善良無辜的孩子,細數他這個踽踽獨行于薄冰之上,一不留神就會溺亡的末路囚徒的樁樁罪案:“又矯情又沒用,不會做飯不會打掃家務,也不會說漂亮話,也不知道怎麼維系和别人間的關系,其實你打心底希望我就是你的附屬品吧,最好是除了你誰也無法依靠的,沒有價值的人。”
他們之間總是橫貫着一根她親手種下的刺,汲取心血破土而出,細細密密的尖銳挨着肌膚,雖說不痛不癢,但是有種隔靴搔癢的不暢快。
他試圖拔除,終于還是紮進肉裡。
“所以呢,你瘋狂談戀愛,不惜被當成笑話一樣周旋在一個又一個男人身邊,你想學到什麼?”賀江盯着她,哪怕不擡頭也足夠感受到的視線,該有多麼灼熱多麼不忿才能夠将她視作擱淺的魚死死釘住,再難翻身的不适,字字珠玑:“你說我是這樣教你的嗎?我不讓你下廚,不讓你做家務,不讓你過早牽涉進世故圓滑的交際圈,是我把你養在高塔之上,拒絕所有不懷好意的靠近,我精心培育的玫瑰花到你口中卻成為無用之人,誰允許你這麼看輕自己的?”
他說到後來聲音産生無法克制發抖,陳佳渡并沒有給出回答,弓着背,肩膀細微顫動,賀江頓感手足無措,甚至開始審視自己的教育方式究竟有沒有害了她,周圍都是氤氲寒冷的霧氣,他退無可退,卻見她擡頭露出一個得逞的狡黠笑容。他不可避免僵了一瞬,意識到不過是自己的獨角戲後居然慶幸她不是真的這麼想。
賀江苦笑一番,把兩瓶酒的瓶蓋扣在一起“啪嗒”撬開,白色泡沫嘩嘩浮出,他遞給對方一瓶。
陳佳渡灌了兩口酒,冰涼的液體滌蕩唇腔的燥熱,滑入喉舌,泛着苦澀,她痛痛快快地舒了一口氣,晃蕩着酒瓶,眺望遠方的山霧流動的山林,若無其事道:“我隻是開個玩笑。我從來不會看輕自己,你知道的。而且我談戀愛都是抱着想要走到最後的心思去的,這是實話。”
“嗯。”他知道,都知道。
兩人安靜坐了會,陳佳渡突然一言不發起身,迎着賀江茫然的視線拎起啤酒瓶慢悠悠往天台邊緣走,他緊随其後,如恪盡職守的騎士陪伴在她左右。
朔風凜冽,悄無聲息地鑽進陳佳渡的外套,直達幽幽蕩蕩、失去遮蔽的心底,她敞開手臂繞着天台走了兩圈,護欄很低,賀江虛撐開手護在一邊,十分警覺。
陳佳渡像是喝醉了,可她知道自己根本沒醉,陷溺于一個清醒的夢中。良久,自言自語道:“出國前有人跟我說他是我手裡的一隻風筝,我明明很努力放開了,怎麼那根線到現在還沒有斷掉?”
賀江心底泛起苦水,他說:“因為放風筝的人和風筝有太多羁絆,線放得太松或者太緊,風筝都飛不起來。”
“是嗎?”她輕聲呢喃,又重複了一遍,也許是不解,眼底罹患濃厚的悲哀與憂傷,像個刨根問底的好學生,勢必得到回答:“那我應該怎麼做?”
“你應該考慮一下把風筝收回掌心。”
賀江的回答堅定異常,擲地有聲。
陳佳渡随即望去,輕輕一個眼波令他在劫難逃。眼底洶湧澎湃的情潮決堤,他深知這絕不是出于幾近無效的酒精效力和沖動感性的夜晚,而是無數個日夜的輾轉難寐。
賀江握住女人纖細的手腕,避開傷口稍微施力,令她整個人如折翼的羽雀頃刻之間跌落至他的懷裡。
陳佳渡本能抗拒,腦海中隐隐約約浮現着什麼,丢不掉甩不開,想要掙脫卻提不起力氣,耳邊是嘶啞難耐的聲音。
“你再亂動我們可能都會掉下去。”
掉下去。陳佳渡想到墜樓而亡的死相一定會非常難看,而且老太太大早上開門要是看到兩具面目全非的屍體橫陳眼前,指定會立馬送進ICU。
電光火石間兩人視線相觸,陳佳渡突然洩力,意識到自己不過作繭自縛,臨深履薄的心意,近在咫尺的間距,邪惡的欲念不動聲色蠶食大腦,隻好認命地閉上眼,短暫模糊二人之間相差微毫的身份和差距。
我們是品嘗過禁果的夏娃與亞當,那麼就一起下墜吧,哥。
月光傾瀉,疏闊的,細膩的,心虔志誠的一個吻,小心翼翼徘徊流連于唇齒,表裡相依,息息相通。修長的手指插進她柔軟的發絲,像把梳子梳理頭皮的紋路,在僅有的那一個發旋上悠悠打轉。有力的手臂箍得很緊,緊到她透不過氣,緊到想要把她的骨和血片瓦不留揉進懷裡。可身體貼得愈近,愈發感受到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她能感受到他竭力隐藏的憂惶畏怯,害怕是一場月下的海市蜃樓如昙花一現,遂亟亟升溫,急驟又迫切,重重輾轉在她唇上,咂摸啃噬,如同初次接吻的毛頭小子,沒有章法、不遺餘力地想要将對方的喘息和津液一股腦兒納入口腔,一滴淚靜悄悄溜進唇與唇的縫隙,無味的,來不及品撷回味就已迅速被蒸發。
她幾乎要窒息,為了喘息隻能拼命汲取他口中僅存的空氣。兩個人發了狠地撕咬對方,以口舌為武器,唇齒為防禦,進行一項有來有回的野性沖動的博弈。
某種說不出道不明的複雜嵌合體一直被不斷放大,刺激兩人的神經,在龐大的多巴胺操控下他們可以肆意回歸最原始最野性的自我,以此成為被欲望支配的,更加完整或更加缺失的契合情人。
賀江的手掌遊離在她單薄的脊背上,漸不滿足,移至後腰,隔着毛衣依舊是微妙且難以言喻的觸感。喉結微微滾動,良久的沉默後他撩起上衣的下擺鑽了進去,靈活的手指如期碰觸到她柔嫩的皮膚,修剪平滑的指甲深深扣入盈盈一握的腰肢,留下發紅的印子,涼與熱的相撞,呼吸交織纏綿悱恻,他依在她耳邊動情喟歎,不疾不徐地摩挲着脊骨的凸起,慢慢深下,攀過一個又一個,拂起戰栗的細絨,她一個激靈,拎着酒瓶的手一松。
“嘭!”門後的動靜被大風和猝不及防的碎裂刮散,仿若無人造訪。
晶瑩的殘渣混合冰涼的濕意蹦到陳佳渡的小腿上,她眨眨眼,恢複清醒的同時意味着剛剛織就的火樹銀花的世界崩塌了,一如宇宙星雲大爆炸之後遺留下來的億萬亘古不變的落寞虛無。
陳佳渡伸手推開賀江,沒用什麼力氣。
“哥。”她叫了一聲,微涼飄渺,像是遙遠天邊傳來的一聲警鐘,拍碎夜色下經不起試探的荒謬欲望。
“站這麼久冷了吧。”賀江别開眼,裝作無事發生的冷靜,撫平波瀾,拿起地上的衣服抖落雪屑,想伸手拉她的手腕卻被躲開,隻能說:“我們下去吧。”
陳佳渡垂眸看着地上,賀江會意道:“我會處理好的。”
她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下樓回房間,帶着涼夜的霜露鑽進被窩,閉上眼就是荒誕無稽的溫柔鄉,索性一夜無眠,睜眼至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