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王與提着食盒的春和趕到陸府的時候,陸夫人正在門口的花圃處賞着花。
“前月裡咱們去山上禮佛時,這叢杜鵑在那夾道上開得可是俏豔。怎麼好不容易将它移栽過來,反倒愈發蔫了。”
陸夫人蔥白似的指尖撥了撥花圃内有些花枝垂敗的杜鵑花,對身旁的盤着發的女使連連咂舌歎惋。
樹枝上被暑氣熏得叫聲有些衰頹的蟬,像在為着這叢杜鵑唱挽歌。
女使道:“夫人不知道,奴婢聽人說這杜鵑花最喜開在山上自在地長,若是移到家中庭院裡,反倒是不好養活了。”
陸夫人面上神情很是哀婉:“可惜它先前生得那般好。趕明兒你好好去請個花農來,叫他瞧一瞧,不要吝惜銀錢。”
女使回道:“夫人菩薩心腸。隻是先頭奴婢知道夫人愛惜此花,早早請過許多師傅來瞧過了,都說要想叫它同先前一般生得好,還得叫它移回山上去。”
陸夫人唏噓一聲:“原是我沒有在家中賞它的福分了。罷了,你得空叫人将它再栽回去就是了。”
女使正應聲,卻聽見耳畔又有男聲響起。
“姨母喜歡花,怎不知如今已至盛暑,暑氣毒熱,合該到了它避一避暑熱偃一偃花枝的時候。侄兒雖不喜花,卻在書上見過前人對此花的注解。此花喜陽不差,可如今日頭太毒,須得與它遮一遮蔭。“
陸夫人循聲直起腰迎上去,握住了江王的雙臂,滿目慈愛:“昱兒何時來的?”又側首對女使吩咐,“還不給江王殿下奉茶?”
“姨母不必麻煩。”江王笑容溫和,又側首看向那叢發蔫的杜鵑,“先前母妃著的書上倒是寫過對此花的養護。姨母遣人再将之移栽回去未免麻煩,不若叫我帶回去試一試?”
“昱兒喜歡,都拿去就是。姨母有的,都能給昱兒。你母妃當年,也是你這般悲憫憐物。這一眨眼,你竟與阿姐她生得越發相似了。”
陸夫人說着眼角氤氲出了水汽,就着江王給的帕子拭了拭眼鼻,才又問,“昱兒才下值吧,怎麼過來了?”
江王:“底下人說小壇過來了,我來接她回去,不敢叨擾姨母。”
“這事我正要同你說呢。”陸夫人引着江王去向小女兒陸瑛的庭院,“姨母知道你心腸好,可你的王妃須要名門閨秀,否則難免叫人輕賤了去。”
江王:“他人的論議,我并不在乎。”
陸夫人:“話是這樣講。可你母妃她……她先前也是豁達的性子,并不在意宮中的閑話。可這說的人多了,她卻聽進心中去了,才……”
江王:“他人均揣度母妃是郁郁而亡,姨母也以為是如此?”
陸夫人:“先前我是不信的,可随着我年歲漸長,這都城中見慣了諸多女兒家月墜花折的事,我不免覺着阿姐當年興許真是因怨而緻心疾橫生。阿姐她原本身體一直挺好的……”
見江王不答,陸夫人又說,“昱兒便是不在乎自己的論議,也要在惜壇姑娘的處境才是。她一個無父母襄助的孤苦女兒,因你的一時憐憫,從山雀驟上枝頭,難免會遭受早已在高處築巢的鸾鳥诘笑。
“姨母知道,昱兒你性情至純,日後定不會辜負她。可她畢竟并不熟識你的性情,若經他人從旁錯舌,恐怕難免會陷入郁郁難平的境地,日日驚恐于你會否對她厭棄,長此以往,怕重蹈你母妃的覆轍呀。
“姨母這也是心疼你母妃……不忍見下一個她再……”
江王之母殷太妃入宮前,是名女商賈。雖家中世代積累了不小的産業,可自古士農工商,商人最次。
哪怕殷太妃家中富可敵國,帶去宮中的嫁妝足以将宮中的太液池填平。可于宮中貴人甚至末等侍婢而言,身份都難上擡面。
出身低微的商戶之女卻能盛寵不衰,她對于出身高貴的宮中貴人而言,便是心緒難平的存在。既奪不了她的寵,便隻能從背後議論紛紛。
然,她家中産業遍布四海,自幼便随家中耆老僞以男兒身走遍山川湖海,見識過廣闊天地。若說這樣一位能在兇險商海中獨當一面的女子會因他人的蜚短流長而選擇自缢,江王是不信的。
至少在他記憶中,母妃從來就不是愁緒滿懷、自怨自艾的。
他還記得,每回師傅與他們講學後,他回到臨照殿中,母妃總是與湛芳姑姑做着許多新奇的事兒,幾乎日日都不重樣。
便是有時父皇不來,母妃也并不為此心傷。反而極為愉快地拉着他爬梯子去屋頂上看月亮,亦或是扮作宮女領着他偷溜出宮去遊玩。明明皇宮中的宮禁是極為森嚴的,可是母妃卻總能想到辦法。
江王正想着幼時母妃與他的種種,腳下也不由地走過了幽長連廊,隐隐聽着耳畔傳來一陣怪異的琴弦之聲。
他狐疑地看向姨母:“瑛妹這是又學了新曲子?”
陸夫人亦被這琴聲吓了一跳。瑛兒她性情柔順,彈的曲調也向來悠揚婉轉,叫人聽之欲醉。可現下這琴聲拉得怎麼……像在拉弓似的。
她穿過連廊見到自家女兒的閨房後,忙對門外守着的小丫鬟招手:“小姐這是做什麼呢?”
小丫鬟畢恭畢敬:“禀夫人、殿下,小姐她在教壇姑娘彈琴。”
江王推門而入,隻見屋内歲檀正坐在蒲團上,将雙手放于琴弦之上指節生硬地彈着。似乎生怕将琴弦勾斷了。
在歲檀身側還坐着一名容顔姣好的姑娘:鵝蛋臉,彎月眉,杏眼桃腮櫻桃唇,穿一身鵝黃色襦裙,便是陸瑛。
陸瑛起身來迎:“表兄、阿娘。”
歲檀這才擡頭看到江王與陸夫人的身影,也對之一一行禮。陸瑛的古琴彈得極好,聊詩詞歌賦她是與陸瑛聊不在一塊去了,她便借着請陸瑛教她的由頭同她增進了一番感情。
不過這古琴聽陸瑛彈起來美妙,她彈起來卻實在“嘔啞嘲哳難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