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穹頂下寂靜一片,泥胎般悄無聲息。足足一炷香的時辰,衆人翹首以望,卻什麼也沒等來。
慈恩沒有赴會。
懷罪越等越心焦,腳下踮着步子,明知希望渺茫,卻還是默默祈禱着,以期慈恩可以在最後一刻從天而降。方才高聲叫嚣的年輕人早沒了底氣,光秃秃地立着,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場面一度有些尴尬。
流罂早有預料一般,扯着嘴角冷笑了一聲,目光陰恻恻地從人群中掃視過去,似乎要将每一張臉都拓印入腦海。
然而,最後她還是什麼也沒做,淡淡地望了一眼狼藉的祭台,像是在欣賞一件珍品,而後斂起長鞭,冷着面拂袖而去。
六千年來,第一次沒有那句熟悉的“禮成”。
魔尊一走,地下匍匐着的祖父祖母、太爺太姥什麼的一個挺身爬了起來,平時走一步喘三聲,今日身手卻無比矯捷,恨鐵不成鋼地沖上前,揪住自家孝子賢孫,一邊張牙舞爪往地家裡拖,一邊面目猙獰地訓斥責罵,手下力道感人,絲毫不顧忌疼得龇牙咧嘴的小兔崽子們。
“丢人現眼!我讓你逞能!三天不打膽子真是肥上天了,居然敢在魔尊面前大放厥詞!”
“這些爛糟話都是從哪裡學來的!成天淨不學些好東西,看我不用狼牙棒打爛你的屁股!”
“丢人丢到大街上去了,魔尊也是你這小喽啰可以置喙的?空有滿腔正義,卻一點腦子都不肯長,我也沒虧待過你不給你飯吃,你這麼大的腦袋裡裝的是泔水嗎!”
質問一句比一句深刻,駭得幾個愣頭青們大氣也不敢喘,小雞崽一般任由耳朵被提溜住,一個屁也不敢放。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魔族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卻十分推行尊老的良好風氣,隻要長者發了話,晚輩必須恭恭敬敬地聽完。長者在家族中有着絕對的威嚴,年紀越大,地位越牛氣哄哄。
懷罪早就聽聞了這一點,這回親眼所見,才知絕非虛言。
單是看着那些揪得充血的耳朵,以及哇哇求饒的小輩,便知貨真價實。懷罪和比祁偷摸觀望,不由自主地跟着龇牙咧嘴起來,自己的耳朵似乎也有些隐隐作痛。
良久,兩人默默相視一眼,心照不宣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這場靜水下的波濤,毫無征兆地爆發開來,将魔界攪得雞犬不甯,同時也将魔尊流罂的真面目徹底公之于衆,最終,似乎又重新回歸于暗流湧動的靜水。
但這件事并不會就此結束。
懷罪很欣賞流罂壓抑喜怒的能力,在那樣雷霆的場面下,在臣民激烈的攻讦下,她竟然能夠忍住不發脾氣,也不曾惡語相向,而是坦坦蕩蕩地向慈恩下戰書,最後波瀾不驚地轉身離開,甚至血都沒見一滴,已經算是個很明智仁慈的一界之主了。
當然,是私底下也沒打算動點手腳的前提下。
懷罪就不一樣了,作為慈恩的頂頭上司,她現在很有些生他的氣,怪他唾沫橫飛地空談仁義,關鍵時刻卻畏縮不前,一點也沒有身為一隻鬼的風骨。
方才在祭台上,頂着所有人的目光,真是臊得她一張鬼臉都沒地擱,要不是有比祁一起罰站,往後三百年都不敢出門了。
她難過地想:我為你掏心掏肺,你卻這麼對我,即日起,絕交吧。
天上地下,我隻和比祁一個人好。
流罂闊步行回魔宮,盡管面色與平日無異,但一路上衣袖撩開的風,還是昭顯出了她并不平靜的内心。
比祁和懷罪一路隐身随行,幾次差點被風沙迷了眼睛,你給我吹吹,我給你吹吹,好不容易跟着流罂回到魔宮,已是眼眶泛紅淚眼婆娑。
一入殿,幾位恭候多時的魔族臣子就迎了上來,跟在流罂身後苦口婆心地勸“哎呀不行啊”“哎呀這有違祖制啊”“哎呀行為欠妥啦”雲雲。
直至流罂陰着臉坐下來,将腰間的玄蟒長鞭往案上重重一擱,衆魔這才汗流浃背地閉上了嘴。
她面容肅戾,語氣毫無顧忌:“本尊劈了祭壇,燒了曆代魔尊畫像,已然犯了大不韪,人盡皆知,也沒有什麼遮掩的必要了,既如此,倒不如從此廢了這假惺惺的祭禮!”
話音落,果然激起一衆反駁的言論,大臣們臉色煞白,連忙跳出來阻攔,禮義仁智信地說了一大堆,生怕流罂這個荒唐的念頭會惹怒曆代魔尊的英靈。
誰知流罂并不吃這一套,冷眼看着他們義正辭嚴地說教,絲毫沒有回心轉意的迹象。
硬的不行,那就來軟的,幾個大臣很默契地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哭天搶地涕泗橫流,訴說着此舉實行後種種可能的後果,企圖用眼淚來打動眼前這個冰冷的女人。
然而軟硬兼施之下,換來的隻有流罂不屑一顧的笑,她絲毫不将先祖什麼的放在心上,鐵了心要坐實不敬先祖的名聲——
“話已經放出去了,祭台祭禮也都毀了,就在冥王的眼皮子底下。如果你們不怕魔界的臉丢到整個六界去,那麼盡管說魔尊昏庸好了,如今罵名加身,本尊也不在乎多一個少一個!”
“這……”臣子一下傻了眼,壓根沒想到她會把破罐子破摔進行到底。
一面是虛無缥缈的前人,一面是魔界實實在在的名聲,這一刻,他們又一次很有默契地沉默了。
“真會說啊!”懷罪一面虛心觀摩,一面認真慨歎,絲毫不介意自己成了流罂計劃裡的一環。
卻不料,一口黑鍋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為了禍水東引,以免燒到自己,一個大臣不老老實實地待着,這個節骨眼上跑出來,對流罂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