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太後冷笑道:“你倒是和窦嬰一條心,專給我找不痛快。”窦嬰因為不希望梁王承繼大統被太後除去門籍,不僅失去進出長樂未央二宮的資格,甚至節假日都不能入宮朝見。
袁盎神色不變:“若不是一腔碧血忠心,誰敢插手天子家事?”
窦太後冷不丁想起舊事,“你當年為什麼拉走慎夫人?”
袁盎如實回答:“尊卑有序才能上下和睦,呂後那麼怨恨戚夫人,就是因為她們之間的尊卑失序。臣拉走慎夫人,是希望您和慎夫人能尊卑有序,做到彼此和睦。”
窦太後道:“你做得對,尊卑要有序,皇帝和皇後,都是不可以冒犯的!”
袁盎蒼老的面容露出一個笑,“慎夫人不能冒犯您,梁王也不能冒犯皇帝。”
窦太後聲音蓦地低了下來,“老身知道這個道理,老身隻是心痛梁王。梁王是老身⑤的小兒子,命根子,幾年前七國之亂周亞夫堵着吳楚聯軍打,隔斷他們的退路,逼得亂軍對準梁國。梁王跪請韓安國等将領守城,沒日沒夜地替哥哥挨着吳楚的兵鋒,保衛了長安,這樣的苦勞,難道還不值得一個儲君的位置嗎?”
窦太後老淚縱橫,“你們口上不說,心裡都怨我偏心,可如果我都不偏愛梁王,梁王可怎麼活呢?先帝自己舍不得營建露台,卻給太子營建求賢苑,讓劉嫖做長公主。到了梁王,先帝卻給他一個被匈奴蹂躏的代國……如果連親生母親都不憐惜他、愛護他,他可怎麼撐得下去呀!”
太後身邊侍兒連忙捧着巾帕為她擦淚,太後斷斷續續道:“你們知道老身眼瞎,卻不知道老身心明。七國之亂時周亞夫拒收诏書不救梁國,他憑得是什麼?是皇帝!老母親還沒有咽下這最後一口氣,皇帝就要迫害弟弟!”
袁盎猛地叩首,“這世上還有比陛下更講孝悌之道的兒子嗎,太後卻這樣疑心他!當初梁國被困,陛下⑥沒有一日不憂心,梁王每日派去一批使者前往長安求救,陛下就每日派出一批使者命令周亞夫撤軍回援梁國,這件事情即使臣在吳國都有所耳聞,您卻把陛下的真心當假意。”
太後聽後心如刀絞,無力地倒在侍女雙臂間,袁盎知她決心動搖,乘勝追擊,“太後,衛國衛宣公傳位于弟,衛國五代不得安甯;陳國三公子兄終弟及,陳國險些國破家亡。衛、陳二國國君不聽忠臣之言,縱情自肆,險些讓宗廟斷絕,先人變成餓鬼。太後您看得見您的小兒子,您怎麼就看不見前人和後人呢?您聽了一些閑言碎語就對皇帝起了疑心,您把先帝和王子⑦皇孫們放在哪兒?這麼多的人都要仰仗您,您的一言一行不可不慎重。”
陳阿嬌的木屐踩在長樂宮的石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往日窦太後聽見陳阿嬌的木屐聲都歡喜的不知該怎麼才好,親自站在門外迎接唯一的外孫女,今天她好像沒聽到一樣。
窦太後将花白頭顱埋在寬大的衣袖間,漣漣淚水浸透重衫,她看不見被車水馬龍簇擁的小兒子,也看不見門外的外孫女,隻聽得見内心什麼東西破裂的聲音。
袁盎湊到太後耳邊補了一句,“誰都要受委屈的,當年先帝派鄧通⑧向丞相申屠嘉道歉,逼迫薄昭⑨自盡,難道自己不憐惜他們?奈何忍得一時苦楚,方有一世安穩。為了祖宗社稷,您退的這一步又算什麼呢?”
袁盎看見陳阿嬌又道:“事情沒您想的那樣糟,您最愛的外孫女以後就要當皇後了。”
衣帶鑲嵌着貝殼的郎官輕悄悄走到皇帝身邊說了什麼,皇帝神色不動,怡然自得地看着在地衣上跳舞的舞女。她們赤裸的雪白雙足盡情踢蹬着,折下去的腰肢和翹起來的水袖連成一隻彩色的圈,像沉入西海的明月一般圓滿。
梁王感到皇帝心情在這個夜晚出奇得好,“兄長是有什麼開心事嗎?”皇帝一面命人捧來明月铛賜給舞女,一面對梁王道:“我能有什麼開心事,就是看見舞女手臂上的金钏想起徹兒了,他人小鬼大,說以後長大了要把所有的黃金都融成金屋子給阿嬌住。”
長公主嘴唇微微顫抖,她想到了什麼但又怕梁王看出,于是舉起金樽擋住自己的臉。梁王回過頭看着姐姐,“是這樣嗎?”
長公主與皇帝默契地對視了一眼,又對梁王說道:“當然。”
鐘鼓笙箫、琴瑟琵琶此時聲音更震,舞女們飛速旋轉,像一顆顆圓潤的露珠滾在寬大荷葉上,飄揚的水袖迎着即将露出金邊的太陽飛。
月亮即将消散,劉啟醉眼朦胧,隻覺得無論是漸漸升起的太陽還是慢慢滑落的長河都是這樣美滿,一種前所未有的慰貼攀上他的心。
無需言語,所有人都能看到這一幕,呈現出些許橙黃色的晨光從熹微轉為濃烈,将藍黑色的天幕一點一點扯下來,皇帝眼見頭頂這一片藍色輕紗搖搖欲墜,不禁十分感慨:“一切都快結束了,太陽⑩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