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起蜀地産的琴彈唱《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春光明媚得幾乎要耀花人的眼,她的心卻因為景緻的光彩而懊惱,瀑布水聲沿着青石向下,比往日聽上去更響一些。誰能說清楚人告别塵世是怎麼一回事呢?方士乘着車來來去去,庭前花木枯了又榮。
館陶公主先前為皇帝送來的美人老了,她又送來一批新的佳麗,踩着木屐彈奏鄭衛之聲。至于之前逝去的人,是否又真的像她自以為的那樣,獲得平穩的睡眠?她不知道妹妹的魂魄去了何處,但清楚知道她美豔的屍體已經裹着金縷玉衣葬入三尺之下。
王皇後放下琴詢問了太子的功課,她對太子的關心超過她對任何一個女兒的關愛,也超過她對小王夫人留下的諸多子女的愛。太子依靠她才得以成為太子,而她也必須依靠太子才能做到皇後。濃麗的花木來源于土地,淅淅瀝瀝的春雨來源于天邊一朵雲彩,女人的權勢和野心在先秦起就必須緊緊依附男子,甚至就連呂後,都必須從兒子惠帝身上汲取權力,哪怕權力的繩索會勒斷親生骨肉的脖頸。
心腹的小黃門告訴她皇帝派遣禦史大夫衛绾來擔任太子的太傅,窦太後因為不滿衛绾信奉儒家學說,便安排喜歡黃老學說的汲黯也去侍奉太子。“太子喜歡看什麼書呢?”皇後問。
小黃門支支吾吾,“這誰也說不清楚,太子很喜歡文學,枚乘的《七發賦》、淮南王的《淮南子》、賈誼的《過秦論》他都很喜歡看。至于他現在讀到哪裡嘛,這誰也不能說個清楚。”
“叫他不要總是讀那些書,皇帝不是梁王,不喜歡文學。他應該多熟悉熟悉漢朝的律法,現在皇帝正為長安的一樁案子糾結,他應該為他父親排憂解難,這比什麼都重要。”
“如果皇後您指的是三輔的繼子殺母案①,那太子已經做到了。”
王皇後有些詫異,“他是怎麼做到的呢?我聽說那其中關系糾結錯雜,即使是多年的刀筆吏也不能分辨其中是非。”這樁來自三輔的命案發生在夫妻母子之間。一位年近半百的男子迎娶了一個年輕女子做繼妻,女子不愛頭發花白的丈夫轉而愛上另一個年輕男子。在一次通奸中,奸夫失手殺死挑破奸情的丈夫。兒子在後院聽到父親的呻吟聲,持刀殺死繼母和她的奸夫。
“案情确實撲朔迷離,牽涉人物之間的關系也錯綜複雜,但是太子條理倒是很清晰,他對陛下說:‘這件事情有一點是毋庸置疑,那就父親、繼母與繼子之間的關系有先後。先有了父親後有繼母,繼母對繼子一沒有生育之恩,二沒有養育之德,之所以得到繼子恩養,不過是因為繼子尊敬父親,進而尊敬作為父親妻子的她。”
“現在繼母為了私情殺死父親,那就斷絕了她與繼子之間的母子之義,成了繼子的陌生人。殺一個傷害自己父親的陌生人,怎麼能以大逆不道的罪行進行懲處?繼子該死,用棄市的刑罰就夠了。”
“陛下聽了怎麼說?”
“相當高興,陛下立刻就下命令按照太子說的做,判處那位孝子棄市②。”
“哦。棄市?”王皇後道。
小黃門确認了一遍,“确實是棄世,砍斷脖頸後将頭顱丢進鬧市。若是定了大逆罪,繼子收到的刑罰更深。”
皇後别過頭,保養滑嫩的手指反反複複觸摸着銅壺上凸起凹下的蕉葉紋和卷雲紋,從銅壺長長的頸部一路撫摸到蓋環和輔首環。王皇後一面數着隆起的花紋,一面從兒子對這樁命案的剖析中,試圖看出他些許隐藏的内心。她心微微一沉,想起太子捧起竹簡時的眼睛。那是一雙沒什麼感情的眼睛,褪去平日的嬉笑怒罵,顯得幹練冷酷。
當太子從案牍中看見倒地不起男女屍首和戴着木枷的罪犯時,他是怎麼想的呢?先梳理死者活人之間的尊卑先後關系,再看最後一滴血滴落之前發生何事。在嚴密的律法中尋找一點空隙給予犯人恩惠,同時博得律令和道義兩邊的叫好。
太子并沒有做錯什麼,他甚至做得相當不錯。他堅持高祖時就留下來的“殺人者死”傳統,處理案件有理有據,在人倫道德之外又兼顧人情。但王皇後依舊如鲠在咽。一想到兒子是如何在案情中抽絲剝繭、分析利弊,她便從虛幻的重重累牍看到兒子冷酷的側臉。
春日融融,春花豔麗,春風和煦,王皇後跪在綠熊皮做的席子上,熊毛遮過了她的膝蓋,但她依舊感到從熊皮四角上傳來的陣陣冷意。墊在四方的玉鎮晶瑩剔透沒有一絲雜質,是罕見的寶物,如果不是因為倒春寒,她早就該命令宮人将其封起放入庫房。
她摸了摸冰冷的玉鎮,心中有一個可怕的猜想:自己隻會是兒子王位上的墊腳石,他絕不會允許自己做呂後,哪怕是成為第二個窦太後,也絕難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