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是個很謙卑的人,整日埋首書卷,也沒有什麼野心。夫子,”劉榮從唇齒中吐出這兩個字,像是要向他作别,“您勸他放過劉德吧。高祖八個兒子,呂後殺了四個;文帝八個兒子,能流傳他血脈開枝散葉的隻有兩個。兒子是永遠不嫌少的,你殺我殺天殺,就算一百個也禁不起這樣慘烈的屠戮。”
“你告訴他放過劉德吧,不會再有威脅了,未央宮的宮門很穩當,不會有夏侯嬰和周勃,也不會有下一個呂産,闖進去把那裡當成戰場。他的江山社稷有泰山之固,沒誰可以動搖了。”
“我要再把這個給您。”劉榮在中尉府簿的燈芯下悲涼的微笑,這微笑多年後窦嬰都沒見過。直到他老了,窦太後也死了,他在孤立無援的境地下看到水鑒上自己的影子,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有這樣的笑。
那被遞到懷裡的是眼前少年人的遺書,劉榮尚且稚嫩的臉頰上如今已經挂滿淚痕,一道道淚闌幹從眼眶奪路而出,順着他鼻子下巴滴到不知幾日沒得到漿洗的深衣上。“走吧走吧。”窦嬰對自己說,現在就連戰功赫赫的周亞夫都重新回到朝堂不再與皇帝公然對抗,他也不該長久停留此地。可是腳步就像被人澆了鐵水,怎麼也動不了。
他看着臨江王又從懷抱中掏出些什麼,裡面有女人的步搖戒指,還有一封血書。“這是母親留給我的,但我恐怕不能好好保存它了,麻煩夫子送到劉德那裡去。”
随後這位少年諸侯王發出一聲長長太息,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渾然不似活人能發出的,“走吧!”劉榮命令道。窦嬰下意識聽從了劉榮的勸告,等他關上中尉府簿沉重的大門,他才發現自己究竟做了什麼,現在那個可憐的孩子徹底孤獨了,他終于被整個人間抛棄了。在母親辭世,祖母放棄,父親迫害後,最後一個可以幫助也願意幫助他的人也離他而去。
窦嬰全身上下都在發抖,他不知道到底是從哪裡湧來的力量逼迫他站直腰向前走,他發誓一定要将懷中的東西送到未央長樂二宮,但更清楚他這麼做隻會是以卵擊石徒勞無功。
随着大門的關閉,臨江王劉榮感到這可憎又可愛的人間徹底安靜了,這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安定是他短暫生命所少有的。正值三春的南國花好月圓,楊花柳絮如雪飄蕩;被東風吹拂的北地也不擔憂今春匈奴的侵擾,羌笛聲婉轉如回風流雪,早梅迎春開滿一整條枝桠,淺白嫩黃,一觸落花蕊。
他想着門外那些可能會走過的穿着草鞋戴着綁腿的農夫,酒家上飄着的小旗,東西兩市日夜不倦的紡織婦人和那些為了省燈油錢去給同伴收拾坐席的女郎。那些他曾經偶爾看到的人和物此後他再無緣結識,他曾擁有的太子位與王爵也不過一場鏡花水月。
黑暗吞食了他的影子,現在這位高貴的囚徒徹底一無所有,他隻能用漁網從腦海中撈些什麼填補自己空蕩蕩的心。他想起自己幼時被皇帝抱在懷裡,窦太後因為失明不敢從皇帝懷抱中接過他,隻好伸出枯瘦的手摸摸他的小手;
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劉德,那是一個沉默和善的年輕人,魯燕趙魏走過,貧苦人家和達官顯貴也拜訪過,在旅途中收集了一卷又一卷經書。劉德難以忍受寂寞,無論是他注定會被毀滅的□□,還是難以查看的魂魄都不能承受空虛的折磨,因此他收書充滿樓閣,置客館二十餘區,可是劉榮的門客還是告訴他河間王劉德非常孤獨,總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難道是那些門客不盡心侍奉他嗎?”劉榮問。
“殿下,河間王寬待他的門客,他得到的奉養與門客别無二緻,門客都感念他與他一心,隻是他們并不被河間王接納。”
“這是為什麼?”
“因為弟弟思念哥哥,可是想念不能相見,更不能訴說,于是天地都被他厭棄,他也被天地厭棄。他飄蕩在江河之上,卻注定得被渴死;遊走在山林之間,但不能以鳥雀為食;有了數以百千計的書籍和門客,然而被困在死亡的危險之中。無休無止的猜忌纏繞着他,父親會懷疑他,将來即位的弟弟不信任他,可是和他有同樣痛苦與他同病相憐的人不在他身邊安撫他。”
“這不幸的人!誰能一輩子走運呢?趙王張敖無罪被降為列侯,韓王信有罪逃竄匈奴,這是今朝臣下遭受的痛苦;楚靈王被吊死在房梁上,齊王被抽走大腿上的筋,這是先秦主上忍受的屈辱。”
“不要再惱恨了,看看那些為了趕徭役千裡奔赴長安的苦命人吧,他們半路上走破草鞋磨破綁腿花幹盤纏,繞過三四個諸侯國,生着病乞讨來關中隻為了不被官府懲罰;女人在丈夫走後一個人打理田地,沒有牛驢甚至要自己代替牛驢拉犁耕地。你替我告誡他,讓他忘了自己身上的不幸,把餘生交付給詩書吧。我們已經走到沒有退路的懸崖上,剩下的都隻能祈求上蒼垂憐,能再得到什麼真是僥幸,沒有也不要再抱怨什麼了。”
劉榮伸出雙臂想要抱抱千裡之外劉德虛幻的身影,可是迎面而來的卻是硬邦邦冷冰冰的牆壁。從完全黑暗的牆上他看到死去母親栗姬的身影,生育和歲月奪去她的美貌,讓她在丈夫那裡面目可憎,可是在兒子看來她的身影依舊像室外的楊花一樣輕盈,可以被東風托着飛到天南海北。
劉榮對母親喃喃自語:“讓我忘了自己身上的不幸,把餘生随意交付或者糟踐了吧。母親!我們已經走到沒有退路的懸崖上,祈求上蒼垂憐無用,再怎樣僥幸也逃脫不了死亡!我沒有也不會再抱怨什麼,我有話早就對劉德說盡了,剩下的隻有沉默!讓高祖的英魂、讓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上蒼保護他吧!我累了,千辛萬苦的掙紮和充滿苦楚的不甘心就到此為止,讓我重回您的身旁,結束我的屈辱!”
他猛地撞向牆壁,腦漿鮮血像箭矢一樣争先恐後地從身體竄了出去,在極其可怖的痛苦中他似乎看到室外的春雨和楊花。楊花被水打濕,被泥侵染,被人踐踏,士大夫笑她輕薄,可是在沒有被雨打濕前她是那樣無拘無束輕盈飄然。她的美不是海棠牡丹那等俗物,需要倚靠在枝頭才能展現;她也不是章台上那些紅桃綠柳,必須要用濃烈的顔色才能為姿容妝點增色。
萦花惹草,渡水随風,這多情無義遊走紅塵的白衣美人兒飄飄然飛過牆撲到他懷中。年少的臨江王嘔出最後一口血,咽下最後一口氣,看見和他一樣韶華白頭的楊花,無香也生出一段缱绻風流。他撲着楊花追趕她的身影,不見天日的中尉府再也不能阻攔他。
“真好。”這是臨江王劉榮說出的最後兩個字。此後的歲月裡會有很多人享受春天,還會有人享受很多個春天,可是春光流連之處不會有這個年輕人。春花春月年複一年,春江春潮年年月月,折斷春花走在灞橋章台上的人流如織,至于春雨楊花更是會飄搖一座城甚至整個龍首原。
隻是有誰會記得,某年某月某個自絕于天地宗親的年輕人會放棄春天,再不回人間?
館陶公主之女陳阿嬌在春天的最後一天得知了劉榮的死訊,她怔怔不發一言。在與劉徹大婚前夕阿嬌燒掉了她和劉榮所有的書信,現在劉榮已死,沒誰知道她和劉榮的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