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在文帝死後就撥弄風雨的女人用一種壯士斷腕的态度道：“别這麼看我，我可能比你想的更了解你，但你卻并不太了解我。”館陶公主拍了拍劉徹的肩膀，提醒他，“回頭看看我的女兒吧，她一直看着你，注視你，因為擔憂也因為無法割舍對你的愛戀。她确實有點小脾氣，但是這是你和我寵壞她的結果，這得怪你和我，别怪她。”

劉徹對阿嬌四目相對，第一時間想起的是慘死的臨江王。阿嬌有沒有用這種目光注視過他？這荒唐的妒忌心令劉徹啞然失笑。

館陶公主渾然不知劉徹心事，她用目光掃過自己其他幾個侄子，有梁王的兒子也有景帝的，“别看他們一個個托生皇家，其實不過戴着金腰帶、品行能力在中下的人。不過其中一些人也怪可憐的。”劉嫖說這話時帶些輕蔑又帶些憐憫，她看向唐姬所生的長沙王劉發，劉發是一個幽靜夜晚劉啟醉酒的犧牲品，他一生下來就被兄弟歧視父親冷落。

劉徹明白館陶公主未盡之意，“不管他們做了什麼，我都不會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劉嫖終于感到滿意：“你父親泉下有知，不知道該有多欣慰。”劉徹心裡補了一句，“用不了硬刀子制服他們，我就用軟刀子轄制。”

劉徹被館陶公主扶着走，館陶公主沒有跨出門檻，她站在劉徹身後說：“看看吧，那才是你真正的敵人。”

魏其侯窦嬰等不及劉徹先行離開，現在正好就在未央宮前殿，他旁邊是焦急的田蚡。田蚡生得醜陋無比，個子還相當矮小，但是這個人的野心卻比他的腦袋還高。他的外甥還沒有登基，他就謀求丞相的職務和武安侯的侯封。武安侯是秦末楚懷王封給高祖劉邦的爵位，劉徹得知消息後對田蚡恨得咬牙切齒。

館陶公主輕歎：“和男人比起來，女人索要的何其少，你還小，往後就知道女人的好處了。”她拍了拍劉徹的肩膀：“阿嬌在女人裡算是簡單的，我不敢說阿嬌是長安最漂亮的女人，但我可以說她是最适合你的女人。你複雜，她可以讓你松懈下來。你看看田蚡身後是誰。”

田蚡身後是越來越不馴服的南越使臣，他們奉命吊唁，但态度算不上恭敬。南越國王是秦末的南海郡尉趙佗，他雖然沒有插手十八路諸侯逐鹿中原的戰争，在戰後選擇向高祖稱臣，春秋兩季派人朝見，但在國内，趙佗一直以皇帝的身份自居，呂後駕崩後他不隻一次進攻長沙國，騷擾漢境。

劉徹接着往下看，看到東瓯和閩越的使者。東瓯和閩越是世仇，七國之亂時，帶着血色的陰謀一半藏進吳王帽檐的陰影下，一半則被東瓯國王埋進邊境的泥土。吳王戰敗後，東瓯将昔日的盟友滅口，吳王的兒子流落閩越，不止一次挑唆閩越攻打東瓯。

劉徹沒看到朝鮮和匈奴的使者朝鮮早在文帝時期就拒絕朝見，匈奴在國喪期不攻打漢朝就算得上仁至義盡。劉徹對姑姑小聲說：“聽說匈奴疆域遼闊。”

館陶公主道：“冒頓單于曾經寄給我父親一封信，信上說他鐵騎征服的區域不僅有漠南漠北一望無際的草原荒漠，還有中原人根本沒見過的西域三十六國，那裡有香料寶馬和長睫毛的漂亮女人。現在匈奴和漢朝比起來，不知道那個大那個小。

環顧四周劉徹才發現自己是這樣孤獨無助，他的四面八方都是虎視眈眈的仇敵和别有用心的小人，值得依靠的百裡無一，需要提防的處處都是。他回過頭看着姑母，發現她的頭發中已經混了幾根白絲，這個玩弄權術的女人終究還是老了。

“這裡全是男人，”館陶公主說話時的氣息相當平穩，“男人之間的争鬥最血腥，動不動就濺人一身的血。你總有一天會知道女人的好處，她們漂亮、聽話、溫順，更重要的是因為種種原因總得受制于男人。”劉嫖沒忍住輕笑了一聲，“你母親很焦慮地看着你呢！她還沒有當上太後，就要霸着你，想要依憑母親的身份從你身上得到權力。唉！”

“好了好了，不說她了，你也别生我的氣。再看看你身邊的人吧，郭舍人，那個中黃門是不是叫這個名字？這雙眼睛裡真是藏滿機詐，你要當心，他可不是隻會投壺供你歡笑，他是隻秃鹫，會趁機叼走你盤中的大餐。宮廷中還有許多像他這樣的秃鹫，你得當心。”

“不幸的人，你有許多比你年長的哥哥，還有狼子野心的外戚。你得在太後和太皇太後之間尋找平衡，但是州郡的豪強不一定給你這個時間，長安越亂，他們就越肆無忌憚。更倒黴的是你的煩惱其實不僅在國内，更在國外。在跟他們打交道後，你會喜歡上我們這些龜縮在長安的女人，因為我們其實比你想得更加脆弱。即使是你母親，也比你想的好對付。”

不能再說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甚至連失明的窦太後也将頭顱轉到劉徹的方向。這些目光彙集在一起能把火柴點燃，也令劉徹全身發熱，他感覺自己像被擺到砧闆上的魚肉，等待刀俎的宰割。

劉徹從沒哪一刻比今天更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孤獨和單薄，在場每一個人的事迹寫在竹簡上，都是旁觀者光看着就深感棘手的人物，然而這些人是他實實在在、掙不開甩不脫的親戚。

昏暗的冬日迎來久違的日光，群臣蜂擁着撲上前朝見新天子。他們的影子、冠冕、笏闆在風裡搖搖晃晃，自己更是腳踩腳、肩并肩，叽叽喳喳說着聽起來和鴨子叫差不多的話。但是當他們一起跪伏在地，高呼萬歲時，劉徹從内心感到由衷的喜悅，久違的平靜湧上他心頭。

他走下台階接受了群臣的朝拜，眼淚流水一般湧下眼簾，但這不再是恐懼傷心的淚水，也不再是焦灼憤恨的淚水，而是充滿野心和欲望的淚水。無數滋味沉澱在他尚且稚嫩的心靈，隻餘下對權力的渴望和掃平千難萬險的雄心。他并非天生的英豪，但時代選中了他。漢朝曆代君王的英魂回蕩在未央宮，看着他披荊斬棘，蕩平千難萬險，創造一個前所未有的輝煌。

阿嬌渾然不知丈夫心中激蕩，她推開想要增加侯封的長兄，着迷地從窗柩、從七尺水晶屏風、從掀起的竹簾，從她能找的任何一個可利用的空隙追尋丈夫的身影。燦爛的陽光照在劉徹身上，阿嬌可以從對方淚水滿溢的黑眼睛中看到非同一般的神采。

那神采真是令人神魂颠倒，隻是阿嬌不知道那其實是名為野心的火光在跳躍閃動。它的萌發不知何時，它的熄滅遙遙無期，它可以絞死一個人的柔情和良心，讓一個多情的人變得冷酷無比。阿嬌并不知道劉徹從這一刻起就與自己漸行漸遠，她隻為一個男孩終于變成男人而感到喜悅。

像靈車一樣在午夜飛奔的馬車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幾日前這對帝後的心情和心事，它從容停在都邑司空官所在的牢獄。這所幽深黑暗的牢房其實又叫都司空，是左右宗正③負責看押宗室和外戚的囚牢，之前吳楚七國之亂，楚王的子侄就曾經靠在鐵索上聽連綿蟬聲吹斷夏日陽光。在熬過殺人的秋日④後，他們得到先帝也就是大行皇帝劉啟的赦免，重獲自由。

十多年過去了，這裡又上演了相似的故事，又有一位貴人将獲得自由、尊嚴和榮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