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提着燈看燈籠和風追逐,繞着風輕輕搖晃了一圈。張湯看燈籠裡抖擻的火苗,生恐寒風會吹滅裡面細微的紅光,田勝卻老神在在。不久後在草叢裡跳出一個半大孩子,他十分機靈,似乎瞧出張湯是張新面孔,笑嘻嘻問田勝,“周陽侯竟然帶了朋友來,真是少見。”
田勝眉頭先是蹙起,接着又放下,“認得我就好,帶我們走吧。”
那男孩子眼珠子轉了轉,無可奈何笑道:“您到這裡了,我難道還能不帶您走嗎?你與其他的客人不一樣,是我們翁主的貴客。不過,您是想帶他來一回呢,還是長久來?”
“我太久沒到這裡了,不清楚短是怎麼個來法,長又是怎麼個來法?”
“短嘛,兩千石以上的官吏才行,我猜這位客人以後有的是大展宏圖的機會,但他現在不是大官兒。現在說這個太早,您的朋友用不上。至于長,他跟着您走,但是有些地方您不能帶他,會有其他人招待他的。”
田勝像是早就猜到男孩子會說的話,确定他說的和自己想的沒太大差異後,田勝點了點頭。“如你所見,我隻是想讓他顯貴。如果他看到不該看的,那所有人包括我都會大難臨頭。這一點你可以放心地禀告給你家翁主。另外,和往常一樣,我要從隐蔽地方進内宅。”
男孩子似乎習慣了田勝的詭秘行徑,他滿面堆笑,引着田勝一行人往前走。他們先繞着荊棘遍生的泥土走,看到一扇爬滿幹黃枝蔓,殘留着枯萎玫瑰的破舊大門。這裡似乎很久沒經過人打掃,地上雜草比男孩兒還高。
這裡或許輝煌過,或許有過堅如磐石的歲月,但現在看去确實隻有一扇一腳就能踹掉的大門和頹圮的門牆。田勝他們穿過随時就要倒的大門後又走了一截路,看到一扇較為齊整的小門,門前有舉着交叉刀戟的壯士,壯士身前是一個儒生摸樣的門客在守着,他們都一副百無聊賴,消磨時光的樣子,見到有人來都吃了一驚。門客生得斯文清秀,說起話來倒是絲毫不含糊,開口就是一句:“‘子貌有喜色,何也①?’”
張湯娴熟法令,但并不熟悉儒家經典和春秋曆史,隻以為對方問自己為什麼面有喜色。他以為自己露了馬腳,透出将要發達的神情,正窘迫間袖子一緊,原來是田勝拉住了。
“别慌張,聽我怎麼說。”田勝輕聲道。
張湯知道田勝這是有意維護自己,怕自己出錯被人輕視,心中對田勝生出些許真正的感激之情。
田勝微一思索,朝那門客挑了挑下巴:“下半句是‘吾言于朝,諸大夫皆謂我知似陽子。’”
門客點點頭,朝身後的兩個大力士做了個手勢,痛快放他們走了。張湯這才發現原來他們來這裡要過兩關,相熟的童子要辨認是不是熟悉的客人,門客則核對暗号。周陽侯田勝在這裡似乎很特殊,他可以帶他身份卑微的朋友來,也可以輕易說出暗号的下一句。這裡的主人似乎和他很親密。
剛進門是車道和馬車,這裡的馬車全都一個樣子,個個拴着矯健的黑馬,可惜停留的地方隻有稀疏的灌木叢和倒塌的屋舍。外牆還算完好,裡面卻是一片荒蕪,空曠得簡直可以放養狼群。
等待已久的車夫扶着他們上馬車,張湯發現這一次他們有了很多穿着黑鬥篷的同伴。他們當中很多人都緘默不語,靜悄悄上了馬車。車夫把他們扶上馬車後并沒有走,他張開手掌似乎想向田勝讨要些什麼東西。
田勝沒有絲毫猶豫就向車夫抛下一對女人才會有的玉珏,車夫伸手一摸就拉着馬往前跑。張湯看那玉珏像是女人的耳環,但他聰明得沒有追問,因為他看出田勝心情低落,并不想有人打攪。
張湯其實已經迷糊了,他不知道田勝要帶他去見誰幹什麼,隻隐約猜到這非常重要,非常隐秘,一個不慎,田勝自己都會被這裡的馬車碾個粉碎。但是現在不是可以擔憂田勝的時候,因為張湯發現他們的馬車和其他車走上了不同的岔路,這樣的變化令他十分不安。
田勝的眼睛在夜色下似睜非睜,他似乎非常困倦,牢獄之災摧毀了他的□□,他憑着一股勁兒硬是堅持到現在。“其實我們剛剛過的是第三個關卡。”見張湯沒明白,田勝又解釋道:“這裡其實有兩扇門,一扇供之前你看到的那些客人通過,一扇供我們這些和主人有特殊交情的人通過。前者可以在機緣巧合下變成後者,後者卻不大可能變成前者。”
“前者是什麼人?”
“前者你見過的,平陽公主就是。南宮公主和隆慮公主也是前者,隻不過兩個人後來就不怎麼來了。”田勝揉了揉眉頭,“她們兩個的丈夫經常結伴來這裡鬼混,南宮公主硬拉着隆慮公主抓奸,鬧得雞飛狗跳,好在現在兩個人都不來了。”
在一次沖突中南宮侯打聾了南宮公主的耳朵,隆慮公主驚吓流産。“我外甥為此流放了南宮侯張生,廢除了他的侯國。”田勝看着窗外的風景道。
張湯不禁感慨:“看來這裡的主人手眼通天,鬧出這麼大的事情依舊巋然不動。”
“談不上手眼通天,是南宮公主太過火了,你沒見過她,不知道她是多尖酸刻薄的女人,曾經用滾燙的熱水潑侍女的臉。她被打聾的消息傳到我姐姐那裡,我姐姐都不驚奇。子女若是作惡多端,那父母也巴不得她遭遇厄運。唯一可惜的是隆慮公主,她至今沒生下一兒半女,她是個頂柔弱的孩子,卻碰上這樣的壞事。”
“那件事發生之後主人家就改了規定,讓客人披着披風低着頭,隻帶一兩個知心朋友甚至自己獨自前往内宅。她很清楚客人們的顧慮,設置重重難關阻截别有用心的人。前兩關你已經看到,第三關要求客人交出信物,我把之前的信物交給了車夫,這不符合之前的約定。所以車夫要帶我去一個不得見人的地方見見主人,放心,你和我不會有任何問題,我們很快就能轉回正軌。”
張湯問道:“如果主人對我們起了疑心呢?”
“那就完啦!”田勝忍不住笑起來,“那你和我今天夜裡就會被扔進渭水,扔進泥裡!我知道這裡其實有人進來就沒出來過,隻是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怎麼處理那些冒失鬼的,我隻希望是我上述的死法,這樣還能留個全屍,方便家人收斂。”
張湯看着田勝的眼睛,“這裡是您哥哥武安侯田蚡的私宅,對嗎?你對他既熟悉又有怨氣,所以處處不按他說的做,和他作對。”
田勝很久沒說話,半響他才說:“這你可猜錯了,你雖然聰明絕頂,但是在這件事情還是缺乏世情磨練,對人性缺乏了解。”
“這裡其實是他外婦,或者說外室的别院,專門接待懷揣陰謀詭計的人。等一下如果我沒猜錯,你會見到那個女人,見到她後你别和她多說話。她的丈夫不敢和我哥哥計較,但是對其他可能和她勾結的男人可是很狠毒的。”
田勝搖了搖頭,“那女人是一頭毒蛇,聰敏、豔麗、靈活又有劇毒,不過如果你能得到她青眼,倒是可以順着她的裙帶爬到想不到的位置。挺多人惦記她的錢财和人脈,她的口才也稱得上是舌燦蓮花,把每個人都哄得以為自己能償所願,但我知道真正能被她引為心腹的人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