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沉默片刻,“她大約猜到了,她因為臨江王和梁孝王的事情,一直不太喜歡我,也知道我和阿嬌不太合适。”
劉徹說起妻子聲音平穩,談不上喜惡,“我的皇後是一個熱情開朗的女子,說一句不怕您恥笑的話,如果她不是我的表姐,我和她可能有一個比現在正常得多的開始。我和她結婚的第一年臨江王薨,第二年條候周亞夫絕食,第三年梁孝王生了熱病。”劉徹忽然感到自己的軟弱,他知道自己不和阿嬌成婚,那麼慘死的人可能就成了自己。
他對皇後談得上迷戀,又說的上是厭惡,早晚都想見見她,但見到她又不全是高興。在自己妻子面前他總是披着铠甲,說着言不由衷的話,做着言不由衷的事。劉徹看見自己傾斜的影子,随着身的擺動而轉動,就像自己,無助又無能。
趙禹寬慰皇帝,“皇後是一個直率坦誠的人,有什麼說什麼,從不在您面前隐藏她的喜怒哀樂。她或許高傲得過了頭,但她也是這世上絕大多男子夢寐以求的妻子。”
劉徹沒忍住發出一聲輕笑,“她驕傲任性,反複無常,有一種奇妙的聰慧,似乎能感知到來自生活的危險。可惜她并不用功。到現在也沒有養成專心的習慣,不願意讀哪怕一篇好文章。”
“您不能用您的标準去衡量她,您喜歡司馬相如的《大人賦》,可實際上絕大數人連裡面的字都認不全。您的愛好太浮誇華麗,她不喜歡絕不是她的錯,說到底她是您的皇後,不是您的弄臣。”
“我搜集的書籍我清楚,雖然它們像堆積如丘山,但願意翻開看的人相當少。趙大人,我妻子最大的問題甚至不在于她驕橫,而在于她沒有受過真正的教育。我沒有辦法和她長久地談論,她逃避一切思考,很容易被情緒把控。”
阿嬌看見巫山溪澗在木柩中流淌,猿猴隔了百年還在哀鳴。眼前明月一霎流轉,照不見畫外人,隻能瞥見畫中的亂石空灘。屬于楚王的桂棹蘭槳還沒有滑動,畫外兩個人的心就再也合不到一起。百感交集的心,悲痛欲絕的心,漸漸分離的心。她深深呼出一口氣,問韓嫣,“我該怎麼辦?”
“首先,您需要一個朋友,幫您讨好窦太後”韓嫣微笑着說。
“你的目的達到了,我會和我母親說,她會拿黃金報答你的熱情。”阿嬌轉過頭看到繪着彩畫的簾帳在深深庭院内飄蕩,雨絲斜飛如遭梳篦,“我該怎麼确認你是我的朋友而不是敵人呢?”
“屏風裡有至關重要的竹簡,我可以幫您偷出來。”韓嫣道:“一切後果我來承擔,怎麼樣?”
阿嬌吓了一跳,她這才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真正的賭徒,張狂又富有冒險精神,“這件事情瞞不久的,你要嫁禍給誰?你恨李當戶,他打過你,是他嗎?”
“并不。”韓嫣用奇怪的眼神掃過她,“皇後,嫁禍其實是一門學問,你這樣莽撞可不行。李當戶是個莽夫,做不來這樣精細的活兒,我又和他有仇,您丈夫會很快懷疑到我身上。我的人選是——”
“公孫賀!”
“您又錯了。”韓嫣搖搖頭,“是門外為您把風的李少翁和郭舍人。我選郭舍人是因為他這段日子和東方朔争寵失敗,又因為乳母的事被皇帝懷疑忠心,選他皇帝更容易相信。至于李少翁,謊言總得有真相做裝飾,李少翁就是我為郭舍人選的陪葬品。”
阿嬌顫抖着嘴唇,她一直知道眼前這個人聰明,但沒想到他還有着這樣精明冷酷的一面,可是在皇帝身邊的人誰不是這樣呢?趙同會在文帝的車辇上诋毀袁盎,直不疑、陳平會被污蔑盜嫂,賈誼會被排擠到長沙國,就連郭舍人也會因為妒忌與東方朔比賽“射覆”,挨了一百闆子。
她也會這樣一天的,阿嬌猛地想到外祖母窦氏,命令轅固生和野豬搏鬥的人不就是她嗎?無情又冷酷的人總是赢到最後。
阿嬌一刻也不想在這兒待了,她蹑腳離去,走之前眼前一片空濛。
趙禹嗚咽聲傳出,他和皇帝的話題又轉回此間主人身上。韓嫣饒有興緻地聽着,裡面趙禹想起窦嬰和田蚡在宴會上敬酒祝壽的樣子,心内又悲又苦,“陛下您對田蚡不放心确實是對的,田蚡頂着您的名頭确實做了不少陰邪之事。他擅自與諸侯王結交,收受大小官吏賄賂,将朝廷官職贈送給他手下門客……他還……他還……下面的話我都說不出口!”
劉徹隐約猜出些什麼,他壓低了聲音,讓聲音隻能在屏風内傳開,“是太尉和小王夫人的兒子們交往過密?”
趙禹也壓低聲音回答:“如果是倒好了,他簡直沒心肺!他送淮南王劉安到霸上,告訴他一旦宮車晏駕,淮南王作為高祖的孫子,外有聲望,内有他這個内援,一定可以繼承大統。淮南王是罪人的兒子,甚至不是文帝一系,他也好意思說得出口!”
劉徹聽了反而沒什麼反應,他知道這是他那個舅舅賣乖賣到淮南王家了。小王夫人生下的兒子中膠東王和常山王比劉徹小,其中常山王暴虐好色,膠東王糊塗膽怯,都不得人心,但都是田蚡的親外甥。
田蚡雖然貪婪無度,但也不可能放棄親外甥選沒血緣關系的外人,劉徹猜他大約是想敲詐劉安财物才這麼說,“還有人知道這件事嗎?”
趙禹雙眉緊蹙,“還有灌夫知道。”
“灌夫。”劉徹掂量這個名字,沒忍住笑起來,“灌夫竟然知道這件事,我往日隻知道他是個莽夫,沒想到他對着我倒是很沉得住氣。不過他隻是小有權勢的人,他都能打探出此事虛實,那朝野上下恐怕都有所耳聞。”
“趙大人,”劉徹深出一口氣,“如您所見我暫時不能懲處丞相和太尉,我甚至要保護他們。”
趙禹也歎息不已,“您不容易,因為至今沒有皇嗣,您要忍受這些小人的欺辱。”他情不自禁提高了音調,“但願高祖和文帝在天有靈,送您一個兒子,讓這些宵小不再觊觎您的皇位。”
膝下空虛意味着諸王觊觎,群臣不依附意味着太後的肆無忌憚,劉徹覺得自己似乎坐上了火堆,他必須要用一種力量擊敗另一種力量。“如您所見,我是一個孤立的人,需要用謙卑的态度拉攏我身邊任何一個能為我所用的人。就算是灌夫,我也不能放棄。”
灌夫前不久與長樂宮衛尉窦甫飲酒,醉後将窦甫打傷。劉徹已經想好處理灌夫的方式,他要将灌夫調任到燕國當國相,明面上的理由是防止窦太後斬殺他,暗地裡的緣由是不讓他闖禍将田蚡的事抖出去。
他要踩着窦太後的臉面送人情,更要借這件事維護自己的羽翼,至于事成之後,劉徹打算将這些沒用又不忠誠于自己的人一網打盡。
劉徹将幾塊金餅遞給趙禹。“趙大人這些時日往來操持辛苦,我正愁不知道怎樣獎賞才好,不如您直接将它拿去。”
趙禹生性不好享樂,之前盯着絹帛是因為覺得皇帝生性輕浮,喜愛華麗文辭、精美器物和美貌女子,但不成想皇帝竟對自己這樣厚禮卑詞,也不禁一怔,“一言重于千金,您若能将江山社稷放在心上,比把黃金給我還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