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右搖頭,将這透出料峭春寒的景象從腦袋中搖走,但還忍不住想到蘭台下不掃的落紅,歲歲年年永不能忘的思念與等待。所有真實的虛幻的意象繪成一片堅城,一棟長門。他明明站在阿嬌身旁,但卻好像站在注定屬于他的長門園。
劉徹不願意再想下去,他和阿嬌說起《高唐賦》中飄忽不定的神女瑤姬,就像說起飄忽不定的愛情和雨雲,“‘我在巫山之南漂流,那裡是最高最險的山巅。織女織就彩霞之前我是霧霭山岚,金烏融盡落金後我是行走的雨雲。無論人間是即将醒來還是睡去,我都會乘風停留在巫山之南高台之下②。’”
他吻了吻阿嬌鬓邊的碎發,“為什麼宋玉要把巫山神女描繪成一個無俦的美人,卻讓她行蹤遊移不定,隻能出現在楚王夢中?因為愛的第一眼盲目沖動,所以神女美色絕倫;因為愛情之火燃得莫名其妙,熄得猝不及防,開始沒有準備,結束沒有防備,所以神女朝朝暮暮都在楚王到不了的險地;因為愛任性、固執、不顧一切,有着與死亡、戰亂、瘟疫媲美的威力,一把聲音能讓有情人在病榻掙紮,一道影子能比黑夜中短促的閃電更醒目,一句似真似假的承諾就能輕易攀登上一顆柔弱的心,肆意的摧毀人,蹂躏人,所以神女隻出現在美夢中。”
“夢從黑夜挨到清晨就化為混沌,愛和寶石、珍珠、珊瑚一樣都注定會喪失光彩,所以愛就是一場夢,一個幻境、一個妄想、一段神話傳說或者奇聞怪談。”劉徹鬓發碰到阿嬌的發髻,似乎他們兩個人的心也能碰到一起,“所以如果有人為愚不可及的愛死于非命,那也是她自作孽,你不必為此傷心。”
“陛下真是無情呀!對于一個為愛橫死的人,竟不能稍微垂下一點兒憐憫嗎?”阿嬌用手指描摹劉徹的輪廓,那樣輕柔卻堅定的力量,劉徹一般用來勾勒地輿圖。
劉徹看到鏡中他自己的皮相像劍鞘鑲嵌的寶石亮了一下就讓位于真正的主角,因此微微笑了一下,“因為我不希望我愛的人沉湎往事,為一次年輕時的錯誤付出終生的代價,所以我覺得死了的人死了也沒什麼可惜。”
阿嬌依偎在他懷抱中,發出一聲滿足的歎息,“希望成俊也是這麼想的。她在和王夫人說話時就明白了自己的秘密被一眼看破,所以她在察覺到我的存在後,并沒有大動肝火。她放走了我,這也就意味着她會遭受我母親的報複。當然了,雪宜也談不上再嫁,她被母親知道後沒多久就死了。”
“在雪宜枉死之前,成俊打開她父母的棺椁,取出他們口中含的玉蟬,陪葬用的陶俑,扣下燈台鑲嵌的寶石和黃金,變賣自己帶有珍珠的細腰楚服③和從東周傳下來的漆器,換成至少一千斤黃金。她帶着齊楚之地擅長遊說的辯客、燕趙之地慷慨勇武的豪桀,乘着四匹馬拉的車趕到他兩個姊妹的夫家。那些車行駛的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一路上所有人都坐不穩,隻能站着。”
“她先到的地方是圖南所在的膠西國,膠西王是您的親哥哥,也是我母親的侄子。趁着膠西王還不清楚她對我母親的挑釁,成俊率先拿出我父親的信和她車後的黃金賄賂他,又借用下六博棋的機會輸給膠西王寵臣大筆的珍寶。就這樣,她用不到七天的時間打通膠西國上下所有可能妨礙她的關卡。”
“她唆使那些狡猾的辯客進入圖南夫家,套取他們一家平生所行不軌之事,很快抓到他們家的小鞭子——圖南丈夫和他父親的小妻偷情,一家人還曾經強占窮苦人家的墓地作為自家的耕地。得到把柄後成俊如數告發,将他們罰作奴隸。那些得到成俊恩惠的郎官們又把沒收入膠西國王宮的奴隸用極低的價錢賤賣給成俊,裡面的人就有圖南丈夫、舅姑、大小叔伯、妯娌、姑子。”
“陛下,對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想講,但它确實發生了。成俊找來随圖南出嫁的乳母,從她那裡問出誰對圖南最刻薄、最歹毒,然後用成束的荊棘鞭打他們。其中圖南的婆婆肉盡骨爛而死,圖南的丈夫先被成俊閹割,後又被成俊用毒酒毒死,圖南的小姑子因為曾經用熱湯潑圖南的臉,将圖南燙傷,于是被成俊毀了容。其餘人因為曾經對圖南的苦難無動于衷,被成俊記恨,拔了舌頭。”
“事情到這裡還沒了,成俊刨開姊妹的墳墓将她的屍骸挖出,因為當時是夏天,屍體不能保存,成俊就把圖南焚燒成灰,帶到身邊。哦,對了,走之前成俊還把曾經囚禁過圖南的房子一把火燒光。她做起事來真是瘋狂,對于愛的簡直是頂禮膜拜,對于恨的那也是趕盡殺絕。她說我母親睚眦必報,她又何嘗不是锱铢必較?一個為利翻雲覆雨,一個為情上下其手。”
“你到現在還沒講到麟趾和轉蘭的身後事。”劉徹用光滑的刀刃切開還算甘美的蘋果,當刀口滑過果核,他并沒有稍加停留,硬生生将它切斷。他将蘋果遞到阿嬌唇邊,“吃一口吧,你到現在都沒有喝水。”
“要不要喝點酒?魯酒味道淡又不容易醉,或許很适合現在的你。”劉徹說話時不經意低下頭,阿嬌從他晃過的側影看到他背後那面生出裂紋的鏡子。她咽下那片蘋果,“成俊是一個做起事來非常精明的人,她在從容折磨仇雠時可沒忘了另一個敵人。”
阿嬌從鏡子中看到劉徹微微彎起的唇角,感到一種隐約的不安。劉徹有着比刀峰更鋒利的情感,可她一直都不懂。“麟趾夫家遠比圖南夫家難對付,因為他們是琅邪郡太守的本家,而且那時候……我父親已經知道她做的事情了。父親命令成俊迅速趕回長安,我母親也準備好屬于她的鴻門宴。”
“事情是怎麼解決的?”
“很簡單。陛下你聽過‘七女為父複仇’④的故事嗎?”
“我聽說過,七個弱質女流,梳着高髻,手持刀、盾、戟、鈎鑲和弓箭,向載着長安令的車隊發起注定玉石俱焚的襲擊。她們在狹窄的渭水橋、停泊的船隻與仇人厮殺,将原本停放整齊的主記車、主簿車、功曹車、賊曹車、遊激車沖的七仰八倒,吓破騎吏和步卒的膽子,隻為自己無辜受死的父親。”
“陛下,愛一個人是瘋狂的開始,恨一群人就是滅亡的起點,因愛而恨,那麼聖人都會變成罪人。陛下,我厭惡成俊,但我得說,我雖然讨厭她因為恨殘害無辜人的走法,但如果他人的殘酷也這樣洞穿我脆弱的心,那我的所作所為,隻會比她更激烈。”
兩個結缡多年卻始終不理解彼此的人深深對視,都從對方慘白的臉上看到凋謝的玫瑰。阿嬌發出一聲慘笑,她從劉徹的面孔中找到屬于自己的答案。他們其實是一類人,都快意恩仇敢愛敢恨,隻不過劉徹更殘酷,更喜歡用成俊的方式對待不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