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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似有前緣(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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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有遠處的山巒因為雨和雪更添了一層綽約朦胧的美,它有着纖薄平緩的曲線,一點白從山巅墜下來,塗了一個半身,又堪堪停在灰黑色卷了邊的棱角。如果把這座山比作一根指節,那它一定長在美人身上。

陳午在破敗的柏梁台眺望遠處的山脈,他穿着白衣,頭頂是翻湧着波濤的雨雲,一黑一白停留台下,讓他看上去像是一個孤獨的吊唁者。當館陶踏着雪來到他身後,他們都聽到來自渭水的破冰聲。釣叟漁樵不斷砸着冰,妄圖用自己的努力換取今天的口糧。

“你還回來嗎?”館陶的聲音比下雪聲更輕,她聽到那些男子的歌聲和号子聲,因為不見停止的雨和雪而顯得缥缈空靈。

陳午用手衡量燒焦的磚石,每一寸每一厘,“你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你。”他和館陶的眉毛、頭發都被今年的雪水打得渾濕,又白又沉,“你走吧,以後我們也不要再見面了。”

如果心碎有聲音,那一定是雪的聲音。館陶不可置信地看着陳午,那神情不比看見一個反賊驚慌失措多少。陳午見了卻是百無聊賴,他再次重複自己的話,“你走吧。”

“我當然可以走。”館陶每說一個字,心都跟着雪花顫抖,“可前提必須是你跟着我走!”

陳午不再敲擊那些冰冷的磚石,他轉過的側臉比磚頭更堅硬一些,“館陶,你想聽聽我的心裡話嗎?或者說,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你嗎?”

館陶看着天邊的飄雪,她本就渾無血色的臉龐此刻因為經受風霜的摧殘更是蒙受苦難,用被火燒過的石頭形容她都無法描述那種枯槁的神色。“是你對不起我,你有什麼值得向我訴說的呢?你應該祈求我的原諒,而不是像一位君主一樣頤指氣使。”

陳午看見她每一塊兒肌肉都緊繃着,帶着寶石戒指的手指緊緊攥着沉重的裙擺。他輕輕撫摸她凸出來的背脊,一下一下解開她僵直的手。“館陶,我生過病。”他看着館陶說道:“為了你也為了你的家族,我這病來勢洶洶,隻有我幼年時感染的瘧疾可以與之媲美。我那時候,簡直可以說是旦夕喪命,頭腦燒成渭水橋下的爛葉子,身體燙成燒紅的烙鐵,嘴裡喊着各種連我自己都聽不真切的話語。”

“我想說文帝不應該對呂氏家族那樣殘酷,不應該殺光他的親侄子,不應該放逐平陽侯,可是話到了嘴邊全變成模糊的呓語。即使在重病中,我也不敢對這位皇帝有任何不滿。我偶爾也會清醒,看到麻雀一樣叽叽喳喳的巫醫在我床邊裝神弄鬼,喂我喝下我根本不想喝的藥汁。”

“那些藥沒有令我好起來,反倒令我産生更多的幻覺。館陶,那時候我害怕極了,我想我可能要被他們害死了。我想呼喊你的名字,臨死前再見你一面。我記得你說你要和我一起看人踢蹴鞠、鬥雞,但是天氣太熱了,你不願意去。我想起這件事,想喊你扶我起來,我們一起去,趁着現在天氣涼快。”

館陶已經明白他想說什麼,她嘴唇顫抖,那副可憐的樣子若是讓瞎了眼的窦太後知道,隻怕第二天陳午就得流放回堂邑,但在陳午看來卻像是罪人的驚慌失措。“别說了,别說了,如果你想看那些人鬥雞走馬,我可以現在就帶着你去。我知道劉太公留下的故城還是形似豐城③,知道那裡還有很多來自齊魯、中山、燕趙的年輕人以踢蹴鞠為業。你現在就上車,我想我們可以在那兒消磨一個晚上。”

陳午搖了搖頭,繼續殘忍地說下去。“混亂癫狂,那是我對那段時光的唯一評價。我被那些巫醫不停擺弄着,已經不能算是個人了。不過好在我也不是一直昏迷,有時能感受到有淚水滴到我眉毛額頭上。真可惜啊,那個為我哭泣的人并不是你,是我可憐的女兒阿嬌。她那時候還很愛我,固執地守在我床前——當然,現在那孩子對我隻剩恨了。過了一段時間阿嬌也不見了,我疑惑不解又惶恐不安,我親愛的女兒去哪兒了呢?”

館陶接上他的話,“是被我帶走了,可我也是為了這個家。”館陶低垂着頭顱,像淋了雪雨沒來及被太陽曬幹的竹葉,“如果阿嬌嫁給未來的皇帝,那她就不是一個小小列侯的女兒,你和我的另外兩個兒子也會因此一飛沖天。”

“一飛沖天。”陳午重複這四個字。

“一飛沖天。”館陶肯定地重複這四個字。

陳午用完全陌生的目光看着館陶,“館陶,你嫁給我時告訴我,你的心是很小的,小到隻能容納我和我們這個家。現在你說一飛沖天,你都到天邊了,你還需要我來充實你的心嗎?”

來自渭水的人潮和水潮來了又消,他們行走在烏雲之下,周圍時不時飛過冒雨尋食的野鴨子和鹭鸶。天氣太冷了,四面八方穿過冷飕飕的風,脊椎骨都快要被風雨打穿了。腳下的渭水千年不改,因為白雪太白而顯出一種深沉的黑色,和那些灰褐色的巨石一起阻攔着商旅和遊人的步伐。

“你不愛我,館陶,你一開始選擇我隻是因為你那時候還不是公主,後來你有了皇帝和皇後做你的父母,你也就隻想鞭撻天下。這麼多年了,館陶,你給我的始終是言語上的喜愛和行動上的冷漠。如果我不能真正感知你對我的愛,那你就是不愛,你既然不愛我,你又何必苦苦折磨我。”陳午看到千絲萬絲的雨串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簾子,籠住這個令人失望的世界。

“既然你不是真的愛我,那麼請你離開我吧。”

館陶發出一聲近乎于哭的笑聲,“我不會恨你也不會原諒你,我甚至不要再記起你,因為我這十多年,和你,太不值了。”她靠在步辇微冷的梁架上,木蘭和文杏的香氣還是那麼馥郁濃烈,像是隔了三生都不會散去。淚眼後是堅實的梁架,梁架後是沉默的丈夫,他像死人一樣目送館陶離去。

他們現在都是白發白眉,簡直像是又一起度過了五十個春秋。陳午隔着那張雨雪織成的簾子向她微微颌首,那姿态無異于告别。館陶則唇線緊抿,臉像織機未來得及裁剪的白帛,緊繃慘白。

陳午聽到屬于館陶的車輪聲越來越遠,頭也不擡地注視着前方火焰中自己憔悴的身影,搖曳的火光撲朔出交替的明暗,他在這接近死的靜谧中思考着自己生命中失去的一切和擁有的一切。發出一聲長長的太息,木梁上的灰塵也被他的長歎驚得抖落下來。

回憶往事而引發的沉重感讓他像一個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人,渾渾噩噩不知天地為何物。他認出鼻間苦而澀的氣息來自于臍橙、離支、柿子夾雜混合形成的香料,這是完全不同于宮室的芬芳,因為微帶酸澀,而香味濃郁複雜有參差。

陳午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茫茫大雪将山巒原本青黑色的表面都塗白,他定定注視了一會兒雪天,直到眼睛酸痛才算完。走到半截他才忽然醒悟過來,原來愛一個不在人世的人,是他的前半生,陪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是自己的後半生。館陶一個人在他生命中扮演千百種角色,最後卻和成俊一起成為他不願意多見的過客。

這真是一個壞日子,讓人想起并不如煙的往事。

“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我的母親和姐姐就是這麼被選中的,她們後來都被人抛棄。她們在最好的年華做最美的夢,自作多情地以為自己嫁給愛情,其實不過是人家沒有多餘的選擇,她們最廉價、最好騙、最肯出力氣又最自以為是。”還是少女的成俊對陳午說道。

“我絕對絕對不要嫁給一個本分男人,因為一個男人若以本分為傲,那說明他們絕對沒有其他可稱道的地方了。卑賤、有求于人的時候裝出一副謙卑嘴臉,發達時候就換了另一副嘴臉。嗤!誰笑話誰呢?”已經人情練達的成俊對着陳午撕下她一貫的虛僞面具。

“你為什麼肯幫我?”成俊面色蒼白,官府正在捉拿她,陳午把她藏在柏梁台。“因為……我對這個世界始終不滿吧。”陳午回答成俊,“梁國的寡婦高行為了表達自己守寡到老的決心割掉自己的鼻子,齊國孟姬因為乘坐的驷馬車不慎摔毀就選擇自盡,宋共公之妻因為要堅守她的婦道,不肯在傅母不在的情況下離開而選擇被大火活活燒死……除此之外還有召南申女、衛寡夫人、蔡人之妻、黎莊夫人和齊孝孟姬④等人。她們都是有德君子口中的貞婦,為了那見不着摸不到的婦道,殘傷肢體,抛棄性命。”

陳午搖搖頭,“太可笑了,實在是太可笑了。一個女人的性命在那些道德君子口中比不過一次改嫁、一個乳母的不在場,甚至比不過一輛摔壞的車。我真想知道在那些道學家心裡道德究竟是什麼?一個好女人的标準究竟是什麼?我想問問他們除了殘害弱者之外到底還會什麼?”陳午緊抿着唇退出成俊的房間,“成俊,你也永遠不要忘了你到底做了什麼。我包庇你隻是因為我覺得現行的道德和法律它不合人性,如果我是你我也不可能保持冷靜,但這并不意味着我認可你的所作所為。”

門沉重地阖上,他和成俊兩個人徹底被門闆隔開。

柏梁台徹底變成火場,成俊闖進陳午的卧室。她用酒潑醒陳午,“快起來!我看到雪宜的哥哥了!他是個強賊一般的人物,對你我怕是早就懷恨在心。今天……”成俊聲音顫抖起來,“怕就是他對你對我報仇雪恨的日子。”

濃煙會嗆壞人的嗓子,很多火場受災的人都因為無力抵抗這種痛苦而選擇跳下高樓。成俊拉着陳午往樓下走,陳午卻忽然站住,他想起雪宜的死,那個女人像一把落花從高處一躍而下。他以為自己可以把雪宜嫁出去,成俊會信守承諾,但是成俊始終沒來,雪宜跳了樓。“我不下去了,”陳午說,“我欠雪宜的,我用命還。”成俊嘴唇動了動,“那我也不下去了。”

陳午撫摸窗柩,這裡即将被火舌舔舐,再多留一刻,那會帶來死亡和疼痛的火焰就要燒到人脆弱的身上。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太息,感覺自己的腸子像被車輪碾過一樣痙攣起來。陳午覺得自己受不了太多的折磨,可能下一刻就要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為什麼他最終沒有選擇一躍而下,那是因為他在狹小的窗後看見館陶的車隊。雪宜的哥哥站在車隊的最後,他手心裡的火把在寒夜閃出一道可怕的光。“别傷害她們!”他朝那個決意複仇的男人喊道,被侮辱和傷害的男人已經放火燒了柏梁台,有什麼理由放過燒死親妹妹的真兇。

他留給成俊離去的背影,和永遠不可能得到的愛情。

“你……别記挂我,我這一輩子值了,愛過恨過,趟過名利場的渾水,也見過——”後面沒再寫了,這是成俊留給陳午的最後一封信。

這才是故事最後也是最真實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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