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張湯從茂陵轉回未央宮的禦史大夫寺,就像田蚡向他承諾的那樣,他在禦史大夫寺接替了一位豐沛功臣子弟的職務。那位子弟是一個比張湯更年輕的長安男子,托父祖的蔭蔽,早早就成為朝廷貴人中的一員。他雖然和張湯說話時頗為禮貌,但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世代簪纓的高傲,還有年紀輕輕就得到更高官職的自得,這一點讓張湯妒火中燒。
當對方坐着拴着兩匹馬的馬車揚長而去時,張湯在心裡暗暗發誓,自己總有一天要越過他們所有人,擁有朝廷最高的官職,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
周陽侯不知道張湯這把弱不禁風藤蔓已經有成長為大樹的野望,他如常帶着張湯拜訪長安的貴人們,就像他對張湯保證的那樣,會用一切方法把他拉到皇帝面前。
“其實也怪無趣的,”周陽侯和張湯抱怨,“宴會裡總是充斥着年過六十還故作媚态的女人,明明長了一把大胡子卻比女人嘴還碎的大男人,他們說起話來千篇一律,不是嘀咕别人家的隐私就是為自家哪怕一丁點的損失喋喋不休。”
周陽侯由衷感慨道:“建元新政被廢除的唯一害處就是我得繼續和這些廢人周旋,看他們沒完沒了的投壺、射覆,聽他們永遠說不完的抱怨。”
張湯聽了實在有些好奇,“身處尊位的人也會有不滿意的地方嗎?”他一直以為隻有街上那些泥腿子才會埋怨老天不公。
周陽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我的朋友,等你到我的位置,你就會知道人是知進不知退的貪婪牲口,在利益面前沒有絲毫理智可言。”周陽侯拍了拍張湯的肩,“等你爬上來,你可要記得為自己留一條退路,别爬到沒有退路的懸崖上才好。現在你和我先坐馬車吧。”
張湯随周陽侯下車來到糜爛的内室,坐了還沒一會兒,他就聽到門外羊頭門把手被拉開的聲音。這一次的響動尤其不平常,聽上去格外沉重,他注意到編鐘梁架上的四面刻紋銀璧都緊跟着晃了晃。
趙王劉彭祖、膠西王劉端和中山王的使者最先走進來,他們是諸侯王的出頭椽子,經常誣陷官吏對他們有侵奪欺淩之舉,以此勸說新皇帝放松對諸侯王的管轄。他們同時也是皇帝身邊的探子,經常探聽朝廷的風吹草動,張湯不止一次聽到朝廷官吏對他們的抱怨。如今聽到震動聲朝廷官吏紛紛放棄放棄交談,先後坐回席上,那些負責侍奉他們的美人兒則将之前弄亂了的四方錯金銀四龍四鳳銅方案座重新擺正,撫平軟席上的褶皺,供使者們入座。
出乎意料的是,接下來的客人竟然是一個裝扮華貴的婦人,她戴了一款玉舞人瑪瑙水晶珠串飾,串飾上的玉舞人、玉蟬、玉瓶、玉花蕊、玉聯珠、水晶珠、瑪瑙珠、石珠都通過穿孔精心編聯在一起,上下錯落有緻,繁複之餘又未免讓人覺得太過于累贅。因為她全身的珠寶實在是太過顯眼,大家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她的相貌。周陽侯小聲對張湯說:“這是平陽公主,她生得很漂亮,野心也很大,因為沒有魯元公主那樣的好母親,因此做事風格總是往館陶公主那裡靠,希望能和姑姑一樣富貴。”
周陽侯提醒張湯:“陽信侯因為參與七國之亂被迫自盡,他的封國就成了平陽公主的湯沐邑。平陽沒少借着平陽侯的财勢和她湯沐邑中的賦稅來邀買人心。她是一個城府深沉很懂得讨好别人的人,和窦氏家族與長安的其他權貴都有不淺的交情,養了不少門客。你要是能搭上她的門路,也能平步青雲。”
張湯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公主,如果忽略她那些華貴搶眼的珠寶,她确實是個美人,遠山眉芙蓉面,仔細看和皇帝生得頗為相似。可惜的是無論是過去的景帝還是現在的皇帝,對這位公主都算不上多看重,直到現在她都不是長公主。緊跟平陽公主步伐進來的兩個女人姿色就大不如平陽公主,經周陽侯提醒,張湯知道這分别是皇帝的另外兩個同母姐妹:南宮公主和修成君金俗。
南宮公主和她們同母的大姐金俗一樣姿色平平,她們走在一起簡直像一對兒同父同母的姊妹,唯一能區别她們的地方是南宮公主總是倨傲地擡起臉,腰肢粗壯得一個人都抱不住,而金俗則稍微苗條一點,面對同母妹妹總是谄媚微笑。皇帝賞給金俗的一千萬貫錢、三百奴婢、一百頃公田、豪華宅第将這個女人的裙擺撐得像金根草,王太後的湯沐邑則把她的兩個兒女養的驕奢高傲。張湯知道長安的貴人們對修成君一家都采取嗤之以鼻的态度,不認為他們可以長久富貴。貴人們對修成君的兒子修成子仲尤其厭惡,沒有像樣的人家願意把女兒嫁給那個跋扈的年輕人。
“命運真是無常呀!”周陽侯在看見修成君後忍不住歎息道,“你看看修成君在一年多前隻不過是個農婦,現在就有和長公主的待遇了,我姐姐還常想着把她的女兒嫁到齊國或者淮南國這樣富裕的諸侯國。您再瞧瞧我們家,您不要看我們家如今富貴,當初可是非常貧窮。我的母親從槐裡王家改嫁到長陵田家時,我們家已經賣掉了祖上最後一串東珠攢成的項鍊。”
”我們一家都是陳國田氏的後代,曾經從齊國姜氏手上竊取過一個國家,成為一國之君。但是秦國漢朝紛沓而來,淮陰侯韓信替代我們家成為新齊王,我們反倒被遷徙到陌生的長安。在長安,從我的高祖父到我的父親都偷着搶着變賣家中财物,把祖宗積攢的名望和财帛灑在六博棋和女人肚皮上。”
張湯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恭維周陽侯,“所以說您是天生貴種,您父輩往上是齊國國君,母親是燕王臧荼的孫女,姐姐則是現如今的太後,外甥是皇帝,但是您從不忘記過去的苦難,這說明您确實天生高人一等。”
周陽侯笑出了聲,“你說的或許對,但我年少時可不這麼想。我年輕時我們家在長陵的宅邸被債主收走,所有女主人的珠寶和香車都被拿去填了曆年留下的虧空,曾經擁有的高堂明鏡變成破落肮髒的小屋子,一家人下雨天撐不起一把傘,穿着不知道縫補過不知道多少遍的舊衣裳和浸滿水的草鞋在泥濘的馳道走,好幾次險些被貴人們的馬車撞死。”
周陽侯悄悄對張湯說:“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理解我哥哥,他窮怕了,又生得矮醜,不抓點權力錢财,怎麼填的平過去的屈辱。但他也太以為是了,總以為皇帝年紀輕自己又有姐姐這個靠山,就老是想着擺布皇帝。”周陽侯搖了搖頭,“皇帝不是那麼好控制的人,你沒見過他,不知道他多倔強剛強。東瓯出了事他一點兒也不肯妥協,絲毫不肯聽我哥哥和淮南王的建議,派他寵幸的嚴助帶領會稽郡的軍隊吓退侵犯東瓯的閩越。”
說話的當頭又有新客人進來了,這一次不全是女人,她們身邊跟着她們的丈夫和兄弟,比如說衡山國翁主劉無采身邊就是她的兩個同母哥哥:江都國太子劉爽和劉孝。他們兄妹三個都是先王後乘舒所出,乘舒不幸離世後劉無采與劉孝因為年少都歸新王後徐來撫養,和徐來及其子女都非常親密。這也是劉爽為什麼對兩個弟妹那麼冷淡的原因,市井傳聞先王後乘舒是被徐來害死的,所用方法是巫蠱。
接下來的女賓則是張湯的熟人:淮南王的女兒劉陵以及燕王劉定國的女兒。前者是田蚡的外室,後者則是他未來的妻子。劉陵似乎察覺到張湯目光,她微微擡起頭,下意識地對張湯露出一個微笑。當她從張湯身邊走過時她又稍稍頓下腳步,朝周陽侯的方向輕輕點了下頭,就像兩個稍微有些交情,但完全稱不上熟稔的陌生人。
周陽侯在她離開後對張湯說:“真是個會裝模作樣的女人,她看到你我簡直就像看到兩個沒有交情的人,但我們誰都知道她那張純潔的面孔下是顆流着污泥的心。”周陽侯搖搖頭,“我不想指責什麼,但我們這個國家現在确實是一團糟。坐到高位上的全是道貌岸然的僞君子、蟊賊和真小人。你看到劉陵身邊的那個女人了嗎?她是我哥哥未來的妻子,是個還沒出嫁的年輕姑娘,你不要看她容貌嬌豔,你要是知道……”周陽侯忽然住了口,他對張湯說:“有新客人來了,我們看看新客人吧,這對您未來很有好處。”
張湯識趣地沒追問,因為消息靈通的他聽過燕王劉定國的那些傳聞。在浩浩湯湯的渭水中泥沙總是上下漂浮,在清澈見底的泾水中泥沙總是沉在河床,而在自诩不同于胡虜的漢朝,渣滓總是飄在最上層。那些渣滓中分為三派,田蚡屬于外戚,灌夫屬于功臣後裔,燕王劉定國則屬于第三類——宗親。命運給這個可憐的國家來了一個大玩笑,她讓無惡不作的田蚡與為非作歹的燕王劉定國成了一家人,還讓一個沒有二十歲的年輕人統治這個太平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