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則在樓下看見紛紛大雪落滿她的頭,阿嬌雖是濃妝,但掩蓋不了一頭雪染的白發,顯出疲态。“诶!”他也發出一聲長歎,這個最應該英氣勃發的人在某一瞬間似乎觸摸到了什麼東西破碎的棱角,但他還是太年輕,不曉得這是怎樣一種心碎。當五十年後他真的滿頭白發垂垂老矣,聽到七萬大軍千不回一的消息,他或許才會明了這是美夢破碎的聲音。
阿嬌朦朦胧胧中睡夢中驚醒,這是她現在很熟悉的感覺。成日成日的失眠少覺令她疲憊不堪,頭腦昏昏沉沉,渾身無力。她現在甚至不太願意面對太陽,因為這會進一步刺穿她混沌的内心,讓她精心修飾的美麗失去顔色。橫貫整個天下的日光是把名劍,可以将細嫩肌膚戳得粗糙幹黑,将曾經精細的肌理磨損到一文不值。然而摧殘美麗的何止是普照天地的太陽!用不起皂角的黑頭發很快就會長滿蜘蛛網,生遍灰塵;吃不起小麥的貝齒會被豆子飯磨損成一口黑牙;成日裡浣紗的手,即使是西施也得忍受指關節粗大的現實。
唉!若西施沒有進入吳宮,而是長久滞留在蔥茏的苎蘿山,那她脆弱的容色也該化為病心後的怨恨。即使明知入吳的後果是沉入越國的池塘,這緻命的選擇也勝過此前千百日的蹉跎與哀傷。但若是一個人的心傷透了,她殘留在人世的軀體也該化為灰燼,談不上美醜了。
阿嬌先是睜着眼睛看了好一會兒金鈎,才意識到自己在哪裡做什麼。在不久前她和母親館陶公主不歡而散,疲憊傷心的她隻好躺在柔軟的床鋪上一動不動,在一陣非常淺的睡眠後,她恢複了清醒。阿嬌拍了拍手想要傳喚幾位殷勤的侍女,卻被大作的狂風打亂了思緒。她披着白色的披風想要走出抖動的帷幔,卻聽到一把嬌滴滴的嗓音對她說話,“皇後,您現在千萬别出去。”
“為什麼?”她有些疲憊地問對方。劉徹一直很喜歡那些巧舌如簧的方士,在他的支持下無數騙子湧入宮廷和公主的府邸,還有很多像武安侯田蚡那樣的小人為了奉承他主動向他獻方士。阿嬌不相信這些人的花招,她身邊人的遭遇告訴她這世上沒有拯救世人的活神仙,隻有僞裝高尚的騙子——為了使夫妻和好,無論是她的哥哥隆慮侯夫妻還是她的生身父母都曾經訪求方士,希望獲得他們的幫助,但是這兩對兒夫妻最終都形同陌路,隆慮公主甚至沒有屬于她自己的孩子。
聲音從抖動的帷幔外傳過來,“皇後,我這樣做是為了您好,因為你是這世上最脆弱最純潔的女人,忍受不了塵世的任何分别和死亡。”那個被侍女稱作楚服的女人掀起帷幔走了進來,在狂風中她穿着一身十分輕薄的紅色衣裙,披着的披風起碼有三尺長。她有着一張似乎喝得醉醺醺的面龐,酡紅的臉蛋和總是橫着秋波的眼睛讓人印象深刻。阿嬌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豐滿嬌豔的女人,她圓潤的肩膀,裸露在外的手臂還在渾圓的其他身體部位,令阿嬌這個女子也看了也感到羞澀。
楚服撩了撩自己的褐色卷發,從容跪坐到皇後身邊。和全身包得密不透風的皇後不同,她十分坦然地向外人展示她的風情,故意跪得七扭八歪,扭出一截雪白纖細的脖子。她那雙眼睛似乎有一對鈎子能勾住人的心魂,阿嬌情不自禁地想:“若我有她一般妩媚該多好!那劉徹就該一輩子離不開我了。”這念頭剛一生出她就對自己多了一層自輕自賤的厭惡,一個自暴自棄無論怎麼左沖右突都沖不出困境的人往往會生出一些不可思議的想法,就像阿嬌一樣,她自始至終明白劉徹這個人從不屬于她,也不會忠于她,但在被事情陷入僵局時還是會忍不住想要挽留他,哪怕代價是付出尊嚴。
楚服在皇後耳邊吹了一口氣,阿嬌立時就軟了半邊身體。楚服咯咯笑了一會兒,“如果您一定要問,那我就告訴您答案。因為我剛剛向您最愛的一盆玫瑰施了魔法,她将在不久後死去,帶着您最恨的人。”
狂暴的風帶着淩厲的雨絲沖開厚重的帷幔,阿嬌看到燈台上的紅燭搖曳兩下徹底沒了光焰。随着燭光的消散,牆邊一束鮮紅的玫瑰也登時枯萎,這一切在一眨眼的時間内發生。
“我的皇後,今夜你可以好好睡上一覺了,不會有人威脅你的地位,不會有人想要傷害你了。”楚服用她靈活的手指解去皇後繁雜的衣裙,撫摸她雪白的身體。阿嬌卻對着那些枯萎的花喃喃自語,“這是真的嗎?我不太敢相信。花枯萎了,唉,全都枯萎了。可是誰要和花一同枯萎呢?”
“是那個折磨你最深,傷害你最久的人——衛子夫。”
“可是折磨我的人自始至終隻有皇帝,不是衛子夫,你不如先放過她。”阿嬌感到一隻冰冷的手抓住自己的腕子,她冷冰冰地和對方對視,卻看到此生最恐怖的一幕。之前那個有着美豔五官的女人忽然在茫茫夜色中褪化成一張白紙,過了好一會兒才想個拙劣的畫者那樣給自己填充上細細的黑眉毛與眼睛,嘴巴小得幾乎看不清,顔色也僅僅是一道淡得幾乎沒有的粉色。
“皇後,常言道‘惜花早起,愛月夜眠’,你既然愛着皇帝,難道就不想為他做些什麼嗎?難道你就忍心看着一個卑賤的歌女把你的丈夫搶走嗎?她的母親是人盡可夫的婢女,你的母親是高貴的館陶公主;她的生身父親無論生卒年月還是籍貫都不詳,你的父親卻是列候。你輸給這樣一個下等女子,難道你就不痛苦?”
那把曾經嬌媚的聲音成了尖銳的聲音,死死折磨着阿嬌的耳朵。到了這一刻,阿嬌反而心更冷,調轉姿勢追問楚服:“你是誰舉薦來的?皇帝、武安侯、隆慮公主、平陽公主,亦或者是太後?不太可能是太後,她是一個真正的聰明人,不會引我入歧途;平陽公主膽量并不大,好财好名但不是一個蠢人;隆慮公主,”阿嬌苦笑了一聲,“她因為和我一樣都沒生出個孩子,所以一向把我引為她的知心,但她體弱多病,涉世不深,不太可能引來你這種人。還是皇帝吧,他和我相見兩厭,所以想借你之手,引誘我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過,讓我像前朝的栗姬那樣身敗名裂”
楚服哼笑了一聲,“我的皇後,我真喜歡你現在這樣子。你在皇帝面前總像個木偶,和他一起扮演外人看了都尴尬的恩愛夫妻,可你一旦一個人,你就聰明得叫人又愛又恨。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發怒的樣子,簡直一想起來就能讓我全身發熱。還有一點你說錯了,我是我自己的人。不過我很喜歡你和你母親,尤其是你,所以我願意做你的朋友,你的奴仆,甚至是你的牛馬,為你赴湯蹈火。”
楚服用她那張可怕的臉扯出笑容,“皇後啊皇後,你懷疑皇帝的樣子簡直像剛才的那盆玫瑰,美味清香,不僅有着獨特的青春活力,花刺還特别鋒利。不過有一點你錯了,皇帝何必引誘你犯罪,他隻要冷落你,疏遠你,你就會輸光你手裡所有的籌碼。到時候掖庭宮三千宮女人人都生下皇帝的孩子,你這個皇後卻一個都沒有,你想想,到那時候你還能留在漢宮嗎?”
楚服的懷抱比寒風溫暖得多,被柔軟的軀體包裹着阿嬌聽到她此生聽到的最甜美、最令人發糊塗的聲音對她說:“皇後,好好看我的臉,我眼睛裡現在有你呢!”楚服那張可怕的臉消失了,重新印入阿嬌眼簾的她最初見到過的美豔臉龐。現在的楚服又變成一朵帶着露水的紅芍藥,衣裙也飄蕩起來,像蛇一樣纏住可憐的阿嬌。
“我——”阿嬌還想說些什麼,楚服卻打斷了她的話,“讓我做你的老師,教導你怎麼做一個女人吧。沒有素女,黃帝怎麼能成為一個男子漢呢?沒有我,你也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抱緊我,奉我為師,按我說的話去做,今夜之後,皇帝就隻是你一個人的丈夫,愛你越來越深。”
阿嬌似乎被打動了,她閉上了眼睛,接受了命運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