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追求盡善盡美,這追求幾乎沒有盡頭。這種渴望可能從他還沒有成為膠東王時,他母親王夫人就施加給他了。當時景帝的太子還是劉榮,劉徹還是個孩子,王夫人在豪賭中僅有一個翻盤的機會,如果劉徹不夠好,那麼等待王夫人的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因此劉徹總是别别扭扭地活着,在别人的期許中塑造自己,試圖成為他人心中的完人,甚至是自己心目中的聖人,把時間精力還有數之不盡的錢财全用在裡面,結果卻是将身心全投入沸水之中,受盡苦楚。
他本是一團火,世俗卻逼他裝成冰的樣子。
阿嬌在劉徹的懷裡瑟瑟發抖,“你永遠不滿足。”她把劉徹的胸膛當枕頭,發現并不舒服,“你當太子的時候我就發現了,就算所有人都以為你盡善盡美了,你也沒法兒快活。你驚恐、惶惑、自我鞭笞,害怕達不到你自己的期待,逼迫自己繼續往前走。”
“你是這樣的不快樂,以至于你身邊的所有人都活在憂慮和患得患失之中。”她冷得全身都在打擺子,“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呀。”
阿嬌躺在劉徹懷裡,不再想起衛子夫等後宮美人。劉徹的氣息撲在她耳邊,讓她覺得親切又遙遠
“我就那麼糟糕嗎?”劉徹輕聲問她。
阿嬌卻将眼光投向雲母屏風,雲母在夜間發出淡淡的光輝,像無數螢火蟲輕快地飛舞。“不,真正糟糕的人是我,是我沉淪在愛欲之中欲罷不能,是我面對庸人俗世不能自決。是我不想當皇後,卻做了皇後。”
阿嬌面前忽然浮現出窦太皇太後的臉,她囑托自己的宮女對阿嬌說:“别把皇帝當你的丈夫,把他當成你的主子!奴婢對主子不需要愛,甚至不需要忠誠,需要的僅僅是拿一份工錢做一天活兒。”
窦太皇太後眼睛已經瞎了,心倒是很明,“主子拿鞭子抽那些不聽話的奴隸,奴隸則裝出勤勤懇懇赤膽忠心的樣子騙主子的錢。我不要你做到十分,六分就可以了。你要記住,丈夫不是用來愛的,是用來哄、用來騙的。等你到我的年紀,你就明白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忍耐的。”
阿嬌轉告那位已經不年輕的宮女,讓她替自己向太皇太後問安,“可我忘不了我是個人,更做不到不愛皇帝。我不能比自己比作奴仆,也不能不愛他。太皇太後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我也最愛的人,可她并不能讓我忽視我心裡最強烈的聲音。”
她愛劉徹,這愛她不屑于和任何人說起,但是當面對的是自己的老祖母時,她連掩飾的力氣都沒有。
回憶像夢一樣遠了。“不是你。”阿嬌輕輕說,淚痕從眼角淌下,像一尾鯉魚掙脫湖面迎來了窒息。阿嬌現在還很年輕,但用不了太多年,她淚痕滑過的地方會變為皺紋滿布的臉。
她拉住劉徹的手,去撫摸她最隐秘的心口。這顆心曾奮力絕望地搏動,也曾平穩安定地跳動。當隔着一層薄薄的皮肉和劉徹相觸時,劉徹忽然緘默不語。
他從這一次隐秘的撫摸中發覺阿嬌的生命力和活力正在一點一滴地被消耗,這個一直昂着頭的女人,或許在某一天會迎來枯萎。。
不知死活的飛蛾撲向燃出光亮的紅燭,嘶啞一聲,還沒等人反應過來,就燒沒了大半身子。劉徹扔出一枚銅闆熄滅了燭火,卻發現飛蛾已經化了灰。
劉徹起身要收拾,阿嬌卻拉住他的手,“别去了,去了又有什麼用。椒房殿的灰和落花堆成的塵土遠比你看見的要多。”
她一下一下撫摸劉徹的臉,說起那隻尋死的飛蛾,“越掙紮越掙紮不脫,越想要離得越遠,此時死了反倒是個幹淨結局。若是活了許多年月,每一時每一刻都是痛苦,那才可怕。”
阿嬌慘淡一笑,“你懂嗎?”
窗外窦太皇太後的親信侍女親眼看見室内帝後熄滅了燈火,這才款款離去。
長樂宮内窦太皇太後正打着盹,她如今年紀上來,睡得越來越少,長樂宮燈燭燃燒的時間越來越長。正在宮女準備退下的時候,太皇太後忽然驚醒,問她道:“如今到哪個時辰了。”
“子時了。”宮女回答道。
太皇太後捶了捶自己的腰背,喟歎道:“竟然已經睡了這麼長時間,今天夜裡怕是别想再睡了。”太皇太後失明多年,看不清事物,但是能感受到燈火跳躍的光輝,她凝神盯着面前的一盞青銅燈,過了好半會兒才問那位剛才回來的宮女,“皇帝和皇後和好了嗎?”
“奴婢驽鈍,不敢自作主張擅自言語。但以奴婢局外人的眼光看,皇帝和皇後是一對兒小兒女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的,過了今夜就該好了。”
太皇太後嗤笑道:“說是小兒女夫妻那就是沒有好。皇帝就沒小的時候,圓滑老練,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皇後卻長不大,幹什麼事都要人哄着來。”
太皇太後連眉毛都白了,神情也不禁透出一股蕭索,“你說皇後的脾氣像誰呢?她長得很美,個性也很高傲,面對皇帝也是别别扭扭的,但我總覺得她像我和她母親。她一定在我的記憶裡和我和她的母親擦肩而過,有過相似的側影,但我想不起來了,讓我想個别的吧,免得懊惱把我這個夜晚全毀了。”
“時間,時間。”太皇太後喃喃道:“它可真是千變萬化,奇妙無窮。如錦春晨能墜落為落日垂暮,無知蒙童也能牽着它的手成長為帝王将相,乃至是不世出的幽谷佳人。在五十年前我蕩漾在時間的汪洋大海之中,不知要漂往何方,怎麼能想到時間會把我塑造成皇後、太後,甚至是太皇太後呢?世事可真是難料。”
太皇太後自嘲道:“我每失去生命中一個重要人物,名頭就往上升一級。先是丈夫,後是兒子,現在我隻有一個女兒啦,所以我特别看中她和她的女兒,比看待我的眼珠子還緊。今夜的風真緊,聽上去太蕭索。菡萏,你把我的女兒叫到我身邊和我說說話吧,要不然後半夜我是片刻也不能合眼的。”
其餘宮女肅立在一旁,即使她們明知道眼前的老婦人已經目不能視物,依舊誠惶誠恐地守衛着這位見慣呂後、文帝、景帝乃至今上四朝風浪的老人。
太皇太後渾濁的目光重新投向不可追回的過去,她在記憶裡看見釣魚的父親和把自己送到代國的宦官。那時候人們稱她為窦漪房,說她年輕漂亮。她那時雖說活在一眼看不到頭的貧苦之中,但美得像一束水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