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總是很讓人留戀的,”窦漪房握着阿嬌的手,斷斷續續和阿嬌說着話,“桃李花輕柔帶雨倒映出一江春水,飛鳥随風而去偶爾亂序落單,還有棋盤上散落着棋子,讀書人掩卷一笑。當然,初夏和初秋也很美,可惜我現如今都看不見了。”
阿嬌的眼淚滴滴答答落在窦漪房手背,現如今的長樂宮已經沒有窦太皇太後,隻有行将就木的八十老妪窦漪房,平靜地和外孫女告别。五十年前窦漪房是皇後,五十年後陳阿嬌是皇後,這兩位皇後對望時一個目光清亮,另一個眼神渾濁。
“阿嬌,我曾經和你一樣年輕,和你一樣懷揣不切實際的美夢。我十二三歲時曾在初夏偶遇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少女,她懷抱中拿着一本書,書上有一對彈琴的少年男女。”窦漪房和阿嬌說起往事,“我當時看着上書面零星幾個字和畫上去的那對玉人兒,生起一種極其固執的念頭——我非得看到那本書不可!我那時青春少艾,卻模模糊糊地明白那種陌生感情了,父母兄弟不會說給我聽,那本書裡卻有我的答案。”
對于那本書的樣子窦漪房曾經銘記在心,一絲一扣一厘一寸都不含糊,但随着歲月的流逝,窦漪房發現自己已經記不清上面的字句,隻隐約記得有一個光芒萬丈的男子和一個自卑如青苔的少女。“直到今日我都沒有找到那本書,因為我什麼都記得,唯獨沒有記書名。”窦漪房說:“但這是一樁好事,因為從沒拿到手,我也就忘不了。”
外祖母最後拍了拍阿嬌的手背,阿嬌明白了外祖母的意思。窦漪房覺得阿嬌對劉徹的愛就像她對那本書的追逐一樣,本質上是一種自欺欺人。一本太皇太後終其一生不能得到的書不太可能是奇書,一個讓阿嬌魂牽夢萦的男子也未必值得她傷心到如今。
“我知道的,”阿嬌感覺到太皇太後的手逐漸變冷,即使金輪将燦爛的光灑滿每一個角落仍然暖不回來,“可我停止不了對愛追逐。”
人很容易被年少時不可得之物困擾一生,不是因為擦肩錯過的有多好,而是因為幻夢作為寶刀能将其雕琢成你愛的模樣。彩虹若是落了地,美夢要是成真,那它也就不值得人眷戀了。
當太皇太後的死訊像塵埃一定落在中原時,衛青看到劉徹獨自一人素服站在宮城之上眺望遠近樓台,宮城下來來往往的宮人皆啼眉愁妝,心事難平。劉徹指着其中一個女人對衛青說:“你猜猜她是誰?”
劉徹指着的女子有着春山眉黛和與美玉争輝的容顔,閑愁凝聚在眉峰,像一縷青煙剛下飛雲。她一定是個盡日颦蹙的女子,能把一方錦帕哭出千萬點啼痕。劉徹青睐的女人沒有重樣的,衛青很輕易地認出她是誰:“是李姬。”
“你說的很對,你覺得她美嗎?”
這個問題實在難以回答,不僅僅是因為各花入各眼,更因為李姬并不是劉徹中意的那個人。作為宮鬥角逐遊戲中的失敗者,李姬連旁觀者的憐憫都很難得到。劉徹看穿了衛青的所思所想,“很多人都奇怪為什麼我不喜歡蓋姬和李姬,但這個問題其實很好回答。愛憐不是貪圖美貌就能生出的,桃李夭夭尚且有人棄之不顧,更何況人沒有花豔。”
“那您會因為什麼愛上一個人?”
劉徹道:“我原本知道答案的,但是你一問我就又糊塗了。”衛青聽到後忽然有些想笑,衛子夫最痛心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歌喉和美貌,皇後最傷心的其實是自己的出身,因為劉徹最愛她們的身外之物。沒想到就連這些少得可憐的外物,其實劉徹都不屑一顧。
衛青有些慶幸,陳皇後還沒淪落到靠賢惠讨好皇帝的境地,衛子夫也沒變得堅強。一個女人如果真的全無退路,那就隻能靠賢惠和堅強為自己謀一條生路了。
劉徹帶着衛青走下台階,被抛下的宮城巍峨如巨人,“你知道我要丢下什麼嗎?”
劉徹不等衛青回答,自言自語道:“我要抛下一個時代,還要抛下那個舊時代的所有人,即使我知道我早也不會遇到和她一樣的人。”
軟弱、悲傷和無力就像影子,深夜睡在人的腳邊,晴天纏在身後。隻有生命有那麼一點點空隙,它就無孔不入。衛青沉默地送走劉徹,劉徹走時背影像往日一樣輕快,身後有松濤如海,風聲如歌。
衛青發現自己想不起來第一次看宮城的感受,他曾經守候這座紫宮,隔江隔水隔着茫茫人海遙盼城樓上走過的那個女子。她不是所有後妃中最美的那一個,但一日尋不到她的背影,衛青就輾轉難眠。如果他不在一個女奴的腹中生出,而天生就是一個萬戶侯,那他比劉徹更适合做阿嬌的丈夫。
往事像煙一樣遮住衛青的心和眼,鼓瑟聲慢慢悠悠從南傳到北就像陳阿嬌的歎息聲,衛青從沒有回應過她的歎息,阿嬌在深夜點起的燭火也不為衛青而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