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服曾說過她會像抱住石柱的尾生那樣等待我。”阿嬌輕聲道:“她果然在北城城門等我,即使隻剩一顆頭。”
劉徹吃驚地看着阿嬌,沒想到有一天她會主動提起楚服,在若幹前年他也曾這樣注視過阿嬌,那時候他以為阿嬌這個在他眼裡高傲又淺薄的女子一定會顫抖聲音紅着眼圈回應自己被廢的诏書,畢竟她堅持二十年的美夢和願景在這一刻都徹底化為虛無,沒想到她竟然雲淡風輕地一笑。
沒有梳理雲鬓,沒有故作嚴肅,甚至連眉頭都沒有比往日多挑起一寸,劉徹甚至無法從她臉上看出傷心和絕望。
劉徹沒忍住問她,“你二十年前嫁給我有想過今天嗎?”
阿嬌身後兩名侍女怕她暈倒,緊緊攙扶着她,她卻穩穩地立住,從容回頭問他:“難道老天生下我就是為你而活嗎?你先不要看我的笑話了,先看看自己吧。你說你要一掃先王弊政,馬邑之謀已經讓你名譽掃地,你還是先處理你自己的事吧。”
“我能處理好一切事情。”劉徹看着阿嬌的背影回答她。劉徹做不好兒子、丈夫、父親,甚至做不好皇帝,他扳倒自己的皇後,抛棄窦嬰,謀殺田蚡,但他有信心克匈奴、平南越、除朝鮮、經營西南夷并長久地治理這些地方。他有的是才幹和能耐,可他連一個最基本的好人都做不好。
“尾生是誰?”劉徹問阿嬌。
“尾生,尾生抱定石梁柱,藍橋不見夢中人。《莊子·盜跖》中記載尾生與一女子相約,女子到時辰不來,大水到了尾生也不肯離開,最後抱梁柱而死。”
“原來是這個故事,”劉徹氣息微弱的笑了,“我年幼時曾經在小王夫人口中聽過不下千回,對此印象一直很深。可惜我當初什麼也聽不懂,隻覺得這個故事很傷心,很傷心。”
他轉過頭面向那幾個斂聲屏氣的侍從說話:“我如今身體不安,恐絕于人世,不久後就與地合同,沒有複起之日。這三十多年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發現事情的變化大多如我所料,但我并不快樂。我前後選擇了兩個妻子,前一個的母親為我取代栗太子立下汗馬功勞,可惜窦太後山陵崩後,她們母女對我而言如同雞肋;後一個妻子為我生下我的第一個兒子,她的弟弟外甥為我斬斷匈奴右臂,他們麾下的校尉為我踏平不臣服的朝鮮、南越、西羌和東越,不能用情理打動西南夷和遠在西域的車師樓蘭……”
“這是兩樁很劃算的買賣,但談不上愛,我和我的後妃大多數都是這樣。王夫人、李姬是倡女,我用名用利買她們的青春和歌舞,陳衛二後曾經是我禦座下的奠基石,我給她們給的最慷慨。我相信我的選擇是對的,抛棄感情,權衡利弊,我做出的都是最優解。多年前年的今天我父親選擇了我,假如他手一抖,沒有在我和河間獻王中進行選擇,那麼這個王朝都會灰飛煙滅。”
“可能到現在我才學會怎樣愛你,”陳阿嬌掀開沉重的珠簾與皇帝對望,她輕輕走進皇帝阖上了他床邊的帷幕,這樣霍光等侍從就聽不清他們之間的對話了。劉徹看清阿嬌的臉,這是他們分離後第一次挨得這麼近,阿嬌尚殘留着青春華光的臉上沒有任何失望之情,“我想我依舊深愛你,無所謂後宮風浪亦或是前朝風暴,可我不會沒完沒了地等你,不再渴望見到你、獨占你,不再期盼你的愛和回應,我甚至不在意你今夜在哪個女人的懷裡,過得是幸福還是悲怆——這才是我愛你最正确的方式。”
阿嬌最後說:“這求仁得仁而來的結局,我受之泰然。”
皇帝有一瞬間的怔然,螺钿金鈎像水波一樣照出他随後露出的笑容,“你看上去不像知道怎麼愛我,而是學着不愛我了。”
“真的會有人愛别人勝過愛自己嗎?”陳阿嬌反問。“我以為我很愛你,後來我才意識到我隻是接受不了被人遺棄的現實,我走不開掙不脫你給我的金屋子,可事實是漏水的茅屋也能裝下我的身體和餘生。過去你的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讓我心神不甯、終身難忘,但巫蠱時你對我動過刀子我也不記恨你。這是因為我比以前更愛你還是因為我學會接受你了?”
“我午夜時呼喚你,你倒在陌生女人的懷裡;我黎明時等你回來,等到的是月亮離去的身影。我苦苦思念你,害苦的是我自己。人不可以長久地為難自己,無論如何得放自己一條生路。我在長門宮生下了我的女兒,就再也沒有想起過你。你在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臂膀間尋覓塵世愛侶,我在女兒發旋上看到我春日做過的舊夢、童稚時見過的天河。你和我就這樣一點一點都有了歸宿。”
“是我過去太幼稚,自以為可以駕馭驅使你——”
“确實是你太幼稚,”劉徹比阿嬌少幾歲,城府卻遠比她深沉,“多少英雄豪傑拜倒在我腳下,多少強賊胡虜死在我手上,我怎麼會受你一個女人的控制。”
阿嬌沉默片刻,在她這個年紀她已經可以珍惜她已有的,接受她失去和注定不能得的,因此她沉思片刻後思緒便化作一笑,“那你完了,脫缰的野馬沒有主人,一個不受控的男子也注定沒有妻子。”
“别靠得那麼近。”大将軍衛青抱着霍光的肩膀帶他走出寝殿,“你不知道夫妻之間的私密話外人聽不得嗎?”
霍光驚訝于衛青的平靜,他以為衛青會為衛皇後憤怒,沒想到他雲淡風輕。“你還是太小了,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皇後已經生下太子,皇帝的心要歸屬何方,她一點兒也不在乎。”寝殿外的長風柔潤舒适,天青得随時要滴下雨珠,檐下沒有幾個人,隻有霍光和衛青的腳步聲在響。
霍光一直沉默着不說話,他無法忘記衛青在殿内投向陳阿嬌的目光,他就那樣望着她,就連不知情的侍從看到也深感哀愁。長平侯衛青和平陽公主這些年稱得上是舉案齊眉,霍光拜訪過公主府,見一堆陽信家銅器中夾雜着一個刻着“長平浥家鬥,重二斤”的銅器,銅器完好無損,可大将軍衛青的内心從來不是平靜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