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北阙吊滿了國王的頭顱,他在上林苑昆明池乘坐樓船看将士水戰,把南越和西南夷蕩為平地後就取走南越王及丞相的人頭;大宛王、朝鮮王乃至數不完的匈奴小王的頭都在他的城門上迎風飄蕩,每到寒風凜冽的時候,那些枯敗的頭顱就敲擊城門,發出令人膽戰的聲音。阿嬌曾經帶着女兒從城門走過,落葉飄飄灑灑從天而下,一顆顆沒了皮肉包裹的頭顱就睜着黑窟窿大小的眼睛死盯着阿嬌和她的女兒。
把葉片蒸幹的熱風打阿嬌耳畔吹過,阿嬌看到城樓上的旌旗鼓出風的模樣。阿嬌想起劉徹,原來這就是風,就算等到也留不住。
“籍福就是我姑姑遇到的風,吹過就沒了。”
花之沁,酒之醇,瓜果之鮮,脂粉之甜,還有最後美人轉頭落在青磚石淡淡清香混在一起,落在這個無人知曉的花月夜。衛子夫坐在碣石上釣魚,魚竿一抖沉下水,驚擾了遊動的魚群。衛青見了輕輕蹙起眉頭,就着微涼的月色落花獨自把玩六博棋的棋子。
燈火在這樣的黃昏像星星掉進水裡,隻留下模糊的影子。“隻有你回來我才能覺得自己還活着。”衛子夫手中的魚竿猛地重了起來,是魚兒上鈎了。“這裡是長安,讓人做不得人,讓鬼橫行無忌的長安。如果沒有你,長安于我而言隻是一座不斷燃燒的熔爐。”
衛子夫貌似無意地提起陳阿嬌,“我聽說你見着陳阿嬌了?”說起過去的手下敗将,衛子夫語氣中多少帶了些輕蔑。
衛青帶着笑的聲音響起,“可算是見到了,皇帝聚斂财貨的法子多,鹽鐵酒官營、白鹿皮币、算缗、告缗、均輸平準還有少府其他零零散散的收入加起來差不多是八十三億錢,平常土地賦稅有四十億萬,加起來一百多億。陳阿嬌一個人能花他九千萬。”衛青歎了口氣,“皇帝沒為人花過這麼多錢。”
陳阿嬌在長門宮的禮儀待遇與在椒房殿内别無二緻,這也就是說皇帝一直以來養着兩個皇後。他對陳阿嬌的慷慨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衛青像是想到什麼,忍不住又笑起來,“錢他是一分沒少花,好臉色他是一次也沒看到。”
“那你應該和皇帝惺惺相惜。”衛子夫拉動魚竿,她瘦弱的臂膀張開一根根淡藍色的血管,像最上等的瓷器裂了口子。她每一根細白的手指上都戴着用金、銀、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瑪瑙打造的戒指,轉動起魚竿卻一點兒也不費力,輕巧一抖一尾肥大的紅鯉魚躍出墨色水面,被魚竿拉到她腳下。
衛子夫趁着夜色把自己頭發全散開,潮濕的河風撲到她臉上,衛子夫聞到風中除了魚腥氣外的第二種氣息,那就是似濃還淡的芍藥香。“你們都很喜歡她。我真好奇你和皇帝兩個人日常怎麼相處,你們會說起她嗎?還是一言不發,避開有關于她的所有話題。”
如果那樣劉徹和衛青要回避整座長安城,連西下落日都不能例外。陳阿嬌和劉徹走過長安城每一條寬敞的街道,觀賞過不止渭水一條河流。長安城裡的人都知道劉徹送給過阿嬌金屋子,還有一座凄涼的長門宮。劉徹送給陳阿嬌的金屋是不世珍寶,可把那些黃金加起來也趕不上她辭别漢宮前,一個人看到的殘陽。
“昆明池形似滇池,既可以灌溉漕運又能遊覽練兵。它像天河一樣廣大寬闊,波濤萬頃,陛下見到了就在池邊打造了牛郎織女兩尊石像。皇帝帶着我和後宮其他夫人一起走過昆明池,遙望那兩尊石人。石人比我們見過的任何石人都要高大,”衛子夫的目光談不上柔和,“他愛過陳阿嬌,牛郎像他,織女像陳阿嬌。”
昆明池為戰争殺戮而修,流過的水與長天相接。劉徹看到它水波蕩漾的樣子就想起天河,還有天河兩邊久久不能相會的情人。
衛青聽到衛子夫故作雲淡風輕的聲音,“一座昆明池他掂量出三個用處,皇帝遊幸漕運供水是其一;養魚換錢是其二;為關中大運河漕渠供水是其三。”衛子夫轉頭看向親弟弟,“兩個皇後也各有各的用處,你說在他心裡哪個更重要。”
“更有用的更重要。”衛青把額頭貼着衛子夫的額頭,衛子夫迸發出她獨屬于女人的可怖笑聲,“你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望着那個女人?”
她不依不饒地說:“熱烈的、可悲的、哀愁的、激烈的目光!老實說你看她看得有點多了!”衛子夫緊拽住弟弟的衣襟,就像拽住自己的救命稻草,“你老是那麼看着她,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留給她!你遲早要出大事的,過分的熱情會把你燒穿,燒成灰,燒的我連收拾都收拾不了。你會掉進逃不出去的陷阱,把一生都葬送。”
溫熱的吻白雨一般落在衛青臉上,這吻衛青逃回平陽侯府時衛子夫毫不吝惜地賜予他。在衛青推開母親家門的時候,隻有衛子夫一個人吻了他,也隻有她不辱罵鞭撻年幼的衛青。現在這樣的吻又落在衛青被風沙摧折的臉上。衛子夫抖得快要跪在衛青面前,她顫顫巍巍地說:“如果你因為她遭遇了厄運,碰上了橫禍,那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原諒你。絕不原諒,絕不原諒。你為什麼老是望着她?難道看見她是你眼睛的榮幸嗎?你貪戀的目光誰都認得出來,多嘴的侍從會告訴我,也不會忘了轉告給皇帝。你等着吧,他遲早要用火燒你,誰讓你懷有這不可告人的熱情。”
“别害怕,”衛青溫柔地抱住姐姐,陳阿嬌巫蠱案發後衛子夫被劉徹吓破了膽,衛青就這麼安慰她,“你以為我會跟着她走嗎?你以為我會忘了我姓什麼嗎?我隻姓衛,衛子夫的衛,衛媪的衛。我會永遠保護你,可陳阿嬌沒有你這樣的好運氣。她隻有一個依靠,那就是骨頭都被泥土鏽蝕殆盡的太皇太後,你有我和去病兩個人。”
衛青把衛子夫滑落的玉搔頭扶正,“我和去病一個是你弟弟,一個是你外甥,都比你年輕。”衛子夫抽噎個不停,衛青用不急不緩的聲音說:“你永遠有人保護。”
“不要背叛我,我和你同一個姓氏,同一個母親,身上流淌着同樣的血。”衛子夫抱住衛青的脖子流淚,衛青依舊保持着他那種柔和的笑容,他這副笑容和面具不差什麼,他直搗龍城時對着降将也是這麼個神态。
天讓衛青和陳阿嬌生到對岸,那衛青絕不會涉江去看阿嬌。
阿嬌想起第一次見到司馬相如的情景隻覺往事如煙,消散無蹤。那時候皇帝要經營西南夷,用盡了能想到的一切辦法。他招降最大的夜郎國和滇國,羁縻統治那裡的子民,修了五條溝通南北的路,将中原人移到西南夷開荒屯田,蕩平反抗他的小國,讓漢朝的輿圖又多了六個郡。皇帝總覺得治理天下和看病沒什麼兩樣,肌膚外表之病能治就治,不要等到深入骨髓的那一天。司馬相如就在這種情況下拿着皇帝賞賜給他的使節前往故鄉巴蜀,安撫那裡的百姓。
過去能有多遠,阿嬌還記得司馬相如持節立在車上的樣子,她還能背誦出《長門賦》中的每一句話,沒想到那個筆能生花的男子已經倒在卓文君的懷抱,永無複起之日。
阿嬌問文君,“真令人驚奇,在司馬相如有過茂陵女子後你還能愛他,你寬容得不像個女人……我知道很多妻子會想殺了背棄自己的丈夫。”
文君側着頭微微蹙起秀美如遠山的眉頭,“你怎麼知道我沒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