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陳公主俯卧在芍藥花上,雪白的小臉上沒有半點绮思,惟有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昭平君看了覺得有趣,便用力搖晃那些花瓣多重、大如荷花的芍藥花來逗弄公主。陳公主見他淘氣便把自己的頭扭過去,可臉上還是濺到了花葉間殘留的晴雨。昭平君見公主臉上滾落的露珠,喉結忍不住滾了又滾。
昭平君少年情思如春日的太陽逐漸熾熱,陳公主卻忽然跳起來猛搖昭平君附近一棵密實如團花的芍藥,此花花瓣數百,藏了不知道多少雨水,一搖下來昭平君半邊衣襟都濕了。
陳公主見昭平君狼狽,忍不住拍手大笑,昭平君低着頭一言不發,沉默得就像那些被晴雨洗刷過的芍藥花。過了片刻陳公主心裡起了愧疚之情,她以為自己之前的舉動傷了昭平君的心,便用最輕柔的動作摘下一朵如盤如盞的單瓣芍藥花贈給昭平君。在摘花的時候公主怕疼着這枝雪白的小花,低下頭吹吹了飄展着的花瓣。
李麗娟聲音低不可聞,“‘維士與女,伊其相谑,贈之以勺藥。’她還如此年少,還不明白芍藥究竟代表着什麼,就輕易送走了屬于自己的那一朵芍藥。”
霍光靜靜地聽李麗娟說話,李麗娟說起話來溫柔而哀怨,像是離人在鏡台唱下最後一支傷心遠行的歌曲。他是如此依戀傾慕眼前這個女子,早就拜倒在她裙下,李麗娟卻像世間每一個糊塗女人那樣絮絮叨叨說着隻有自己能聽懂的話,“陳公主還不明白芍藥别名是将離,可昭平君明白。”
昭平君珍而重之地舉起陳公主贈送給他的那枚瘦弱纖美的白色芍藥,芍藥是那樣清麗,一如眼前的少女。如果不是察覺不遠處有人,昭平君興許會落着淚親吻這枚芍藥。
“走吧。”李麗娟厭倦了這些在太陽下反反複複出現的故事,帶着霍光離開這裡,“他們不會有可能的。”
“為什麼?”霍光忍不住追問。
“因為皇帝很寵愛陳公主。”李麗娟擡起她那雙美麗滄桑的眼睛,當霍光注視着李麗娟的眼睛,他内心澎湃的情感忽然就有了一個确切的出口。他想送李麗娟一朵紫色的丁香花,用鎖一般的丁香鎖住他此刻對李麗娟的柔情。李麗娟渾然不覺霍光少年人獨有的熱情,她自顧自地說着話:“昭平君和陳公主是表親,霍将軍和衛皇後的女兒也是表親,他們之間的血緣關系太近了,不好生育,皇帝就吃了這種虧,他不會讓自己最愛的女兒重蹈覆轍。”
“即使退一萬步講,皇帝也不會把公主嫁給昭平君。昭平君所有的僅是他顯赫的出身,這和他的父親隆慮侯何其相似!隆慮侯也曾熱切地愛慕過隆慮公主,可他轉身離去又是那樣迅疾,犯下的醜事……直接令自己橫死。昭平君和他父親太相似了,沒任何可能的。”
李麗娟手扶着桐樹,“愛到最後隻剩下良心,變心、灰心是何等尋常之事。霍将軍對陛下,至少有一顆忠心,對他女兒不敢有二心。”
霍光沒忍住回頭打量懵懂無知的陳公主,她正靜靜坐在秋千上,任由昭平君梳理她的秀發。公主平視前方,忽然叫道:“大人!”昭平君慌了一下,還以為皇帝來了,轉過頭看見陳公主默默流淚。他總歸年輕,免不了無措。昭平君和陳公主都是沒有父親的孩子,隆慮侯常年累月不回家,皇帝則是對陳公主視若無睹。因為這相似的身世,昭平君和陳公主感情深笃,無話不談。
陳公主聲音如蜻蜓拍動翅膀,“我剛剛還以為看到大人了。”
昭平君低下眼睛,“沒事兒,我知道你想他了。”
陳阿嬌是在長門宮生下陳公主的,公主降生的次年,公主外祖父陳午就因為過度憂慮女兒外孫女的前程離世了。此後人海浮沉,深深傷痛陳阿嬌的心,她經常醉酒睡在開着紫藤花的長廊,躲避女兒也躲避自己的母親館陶公主。陳公主音如燕子呢喃,“所有人都有父親,那我也應該有個父親;旁人都說我母親在等父親,所以我總是想見見他。”
陳公主才學會寫字就開始給皇帝寫信,每當夜深陳阿嬌又喝得醉醺醺,她就開始拿起刀子和筆墨,就算因為動作不娴熟割傷手掌也不肯放棄。公主說:“我總是趁他休沐的時候寫,怕他忙了就不理睬我。一個十五天,兩個十五天……後來等上一兩個月也尋常。一到夜裡我就想他想得受不了,就算宮人把燈燭刀筆都藏起來了我也不肯放棄。”
“陛下給你回信了嗎?”
“沒有,一封也沒有。有時候他來祭拜文帝,辇車停在長門宮,和我們隻差一堵牆,我能聽到他的聲音,他也能聽到我的哭聲,可他始終不理睬我們。”陳公主等了很久,隻等來皇帝的背影。
昭平君梳頭發的動作一僵,他是第一次為人挽髻。他頓了頓,先用竹釘在腦後釘了一個燕尾般的發髻,又在垂髻下挽了一個一尺長的假發,垂下的長發直到陳公主的腰臂。時人愛把這種頭發稱作“分臀髻”,司馬相如也在《上林賦》裡稱它為“習纖垂臀”,可昭平君總覺得它不該叫這個名字。
發髻盤曲糾結,絲絲縷縷纖毫清晰,一如眼前這個清麗少女的心。
霍光不忍心地扭過頭,李麗娟瞧見了搖搖頭,“你可憐他們?”
“他們兩個一個是皇帝的女兒,一個是公主的兒子,生下來就尊貴無比,哪裡輪到我可憐?”霍光也覺得自己之前的憐憫有些可笑,“真正可憐的人是我吧。”
“别這麼說自己。”李麗娟鄭重起來,“如你所見,因為身世的緣故我這麼些年也談得上是見多識廣。我曾經見過禦史大夫張湯,雖然因為歲月已久忘記了細節,但總覺得你比他更好些。霍光,你總有一天會成為大人物的。”
“你既然這麼看重我,為何——”李麗娟用眼神制止住了霍光,霍光無端讀懂了她沒說出口的話。
“因為你不是最好的。”
霍光先如冬日的烏雲沉滞無聲,後腦内又如驚雷轟鳴,雖然體内已經有了地動山搖的陣勢,但過了許久還是找不到思緒,全身像害了病一樣一陣潮熱一陣冰涼,呆呆愣愣站在原地。他花了大半日才找到一個念頭:原來絕望徹了骨,人也就撒下手,得了個解脫。
霍光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李麗娟卻制止他,“不要用這樣的聲音和人說話。”她用一種年長者的姿态教導霍光,“你就像碎了一樣……我給你一點時間,把自己一片一片拼起來。”
霍光擠了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踉踉跄跄一個人往外走,忽然聽到四面八方都響起可怕的呼喊聲,“骠騎将軍殺人了!他用箭射殺了關内侯李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