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嬌去了有一天了,可她還是沒回來。劉徹估算着時間,合上了雙眼。文帝曾經不可救藥地愛上過鄧通,可鄧通不是女人,不可能懷上與他血脈相連的後代,若離開也無從追尋。于是文帝用西蜀的銅山、朝廷上大夫的高位綁住了鄧通。可阿嬌是女人,和他有一個女兒,他也留不住阿嬌。
愛是如此可貴,以至于它降臨時沒讓人感到寬慰,隻讓人覺得懵懂無知和不敢确認。劉徹想起他和阿嬌在春天愛過一朵花,忽感歲月已晚,他們都已力不從心。回頭細察,劉徹發現自己真心愛上的僅有那一朵花兒,不是最香最美也不是最合适他的,可他卻再也見不到心愛的花兒了,因為它隻開在春天。
一旦錯過,就是一生。
如今天還沒亮,因為昨日才下過一場晴雨,濕花落葉粘在青石闆上,由着人踩踏。劉徹命宮人關上窗戶,他重新感覺到身體的沉重和不适,因此不想多說一句話,隻命人拿來今年打造好的鎏金銅馬,聽人唱那些來自漠南漠北的歌謠。
“失我祁連山……”這是唱給骠騎将軍的。劉徹命令換一首歌。
“将軍過龍城,龍城飛漢馬。”這是唱給大将軍衛青的。這兩首歌都太有漢朝的風韻了,失去了草原曠野的氣息,讓劉徹提不起聽歌的氣力。
皇帝喜愛的倡優李延年越衆而出,為皇帝唱了一首軟綿綿的歌曲。李延年是個閹人,聲線完全是少年人的清亮,好似一頭羽翼漸豐的雲雀,在綠雲樹冠處追着羽翼斑斓的孔雀唱歌。他歌唱雨後鎖着幽愁的丁香花,江南連天的荷葉荷花,還有綿長的梅雨,皇帝能想起來的隻有決堤的黃河和數不過來的災民。
皇帝的心是如此沉重,像蕭鼓灌進了鉛水,發不出任何悅耳的聲音。如果在平常皇帝或許會賞賜給李延年一些财貨,可今天他一聽那些歌就覺得渾身乏力。
李延年的歌聲漸漸低沉,一如春日喝飽了雨水的柳絮,粘在屋梁上。李延年聽見皇帝的郎官側過頭和皇帝說着些什麼,“骠騎将軍……大将軍……”在這兩個顯赫的名稱後郎官又說了一句話,“骠騎将軍年輕氣盛,當衆射死了關内侯李敢。”
李敢曾經是霍去病的裨将,跟随他征戰沙場。皇帝像是早就得知了消息,并不如何驚慌,隻低聲吩咐郎官,“去把兩位将軍傳召到我身邊,我要聽聽他們怎麼說。骠騎将軍是大将軍的外甥,于情于理應該為舅舅報仇,但是一箭射死朝廷的重臣,”皇帝聲音冷了下去,“就太過了。”
皇帝是一個淩駕于他人之上不擇手段不近人情的人,他沒有尋常人應該有的血肉。煌煌金烏隻能照出他一個人的色彩,其餘人都沒有顔色,所以後來人看他如看一張木篾。
皇帝用手撫摸着鎏金銅馬起伏連綿的的脊背,就像穿過銅馬撫摸那些他還沒有征服的山川。不臣服的朝鮮有浿水、南越有廬山、遠在西域的大宛黃沙漫漫,遠來使者必須靠前人留下的骨骸才能辨認前路,距離長安有千裡之遙的車師樓與大宛相比反而近了;至于西羌和東越,不能用情理打動西南夷早落入劉徹之手。
他還有那麼多名山沒有征服,那麼多河流沒有踐踏,這就要撒手人寰,怎麼可能感到滿足?劉徹心裡滑過一個念頭,“泰山我要封禅八次,嵩山得有一次,崆峒山始皇帝曾經去過一次,我也要去一次。廬山,今生也得去一次。”可另一個更殘酷更有可能的想法取代了之前的念頭,那就是他可能命不久矣。
劉徹撫摸着銅馬山巒般的背脊,忽然想把它帶入地下,和自己一道長眠。
“我聽說天上的星宿會與地上的人相輝映,流星日食都為王侯而來,所以曆朝曆代都很忌諱會看星相的人。”
“你把事情看的太窄了,不隻星宿會提示人的宿命,其他小事情也會。就像陸賈曾說過的那樣,萬事萬物都有兆頭。左眼皮跳得酒食,燈花閃爍有意外錢财,喜鵲叽喳是遠方有客人要來,蜘蛛聚集諸事大吉。不同瑞兆的對應方法也不一樣,眼皮跳要禱告,燈花閃得拜謝,聽到喜鵲叫撒一把谷物,蜘蛛爬在一起别去理睬。”
“陸賈無緣無故怎麼說起這個?”
“因為樊哙有二心,他也想當天子。你不要笑,他不僅問了,還險些做出來了。高祖東圍項羽時樊哙就想借機反叛,是旄頭公孫戎勸住了他。樊哙是高祖的連襟,與高祖在貧賤時就結下了深交,還在鴻門宴上救下了高祖,可他的忠心也值得商榷。先别說話,我們路過羽林軍了,你看到天上的羽林星了嗎?它是天上的星宿,屬二十八宿中的室宿,差不多有四十五顆。每當它挂在長天,就意味着這支軍隊的無往不利。”
霍去病擡眼望去看見軍容盛大的羽林軍,這支軍隊原本是衛守建章宮的“建章營騎”,後來皇帝采“為國羽翼,如林之盛”的之意,更名為“羽林軍”。羽林騎中多陣亡将士子弟,衛青年輕時曾經和他們一起共患難。
“您的功業就是這麼一步一步建立下來的。”
衛青撫摸着沉默的石雕,它們守衛着古老的宮城,曆史悠久的可以追溯到東周。“如果你不是我的外甥,那我可能不會原諒你。不僅僅是因為你壓過我的功績,還因為你奪走了陛下。”
那兩雙相似的眼睛對視在一起,“陛下賞過我一頓鞭子,也給過我黃金,他牽着我的手拉開我人生中的第一張弓,送給我崤函關以東最好的馬。我跟着他學說洛陽話,用刀筆在竹簡上寫字……他說他兄弟全散落在異地他鄉,經年不見一次,見到我就像見到他最小的弟弟。因為我比他年少,他對我的很多糊塗事都看得淡。”
和心腸似鐵的霍去病不一樣,衛青仁善退讓、喜歡士人、性格寬和柔順,可就是這樣的衛青也會被妒忌折磨。
霍去病很平靜地和舅舅交談,“可是您也少不了我,以天下之大,您也隻得我一個知己。”
道傍樹垂下寄生枝條,青青郁郁同樹榮衰。衛青一聲太息,“真是命,你生在我家,和我流着一樣的血,來處是同一個。你我注定不是陳馀、張耳。”
陳馀、張耳和高祖是一代人,他們貧賤時為刎頸交,富貴後反而不相容。秦将章邯、王離、涉間包圍钜鹿城後張耳危在旦夕,陳馀深知于事無補還是分出五千兵馬交給張耳手下的張黡、陳澤,結果無一生還。當日钜鹿城内情形危急,燕、齊、楚還有張耳之子張敖害怕秦軍都做壁上觀,直到項羽率領軍隊渡過黃河打敗了章邯,各國諸侯的軍隊才敢攻擊圍困钜鹿的秦軍。
在這種情況下張耳竟然深恨陳馀,疑心他殺了求兵的使者,逼着陳馀交出大印,接收了陳馀的部下。陳馀自此與張耳決裂,高祖伐楚時陳馀不見到張耳的首級不肯出兵,後來陳馀覺察到高祖給了顆假人頭就又叛漢歸楚。在同一年的十月,張耳帶着韓信背水一戰,在泜水殺了曾與他情同父子的陳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