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豎起的五根手指中竄出,劉徹放下他的手去看門口的旌旗,被風鼓得嘩然作響。随着年齡的衰老,劉徹越來越喜歡風這種無邊無際摸不着形狀又猜不透行蹤的物什。他走近獵獵作響的旗子,忽然想起來這是陳阿嬌離世那一年他自己豎起的。
在陳公主、霍去病先後離世後,陳阿嬌就與劉徹音訊斷絕,死生不過問,以至于劉徹在聽到宮人傳唱《長門宮賦》時湧上了一種不真切感——若不是真有見證,劉徹自己都不敢相信阿嬌曾經那麼真切的愛過他。撕心裂肺傾盡一切的是阿嬌,不言不語默默離去的也是阿嬌。
在此後許多年阿嬌都一個人,無論劉徹愛上李夫人、邢夫人、尹婕妤還是鈎弋夫人她都一言不發,好像從來不認識劉徹。回頭看發生的一切,劉徹才知道什麼是不愛。原來真正的不愛,就是你此生的悲歡喜樂都與我無關,我不在乎。
“真是絕情啊!”劉徹喃喃自語,“連女人最基本的嫉妒都沒有了,無論我愛上誰,你都不回頭。”确實是一點兒感情都沒有了,不管《李夫人賦》如何華美多情,不管甘泉宮裡李麗娟的畫像如何美豔絕倫不可方物,陳阿嬌都沒理會過劉徹。
劉徹想起自己派去求仙的方士,他們遲遲沒有歸信。劉徹又想起遠方,在劉徹以為的遠方裡,海外三山隐沒在缥缈雲霧間,落日夕陽下是浩渺無邊際的大海,一朝地動山搖,五嶽三山都沉落入水,天地合而為一。
随着一陣咳嗽,幻覺遠了,現實近了,劉徹扶住身後的旌旗。夜風微冷,他撫摸着自己的胸口,忽然發現自己一直撫摸的其實是車壁。車前駕車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走進來,劉徹擡頭一看是衛青。“我是在夢中還是在幻覺中,你們似真似幻,叫我看不真切。”
衛青回答:“是夢境也是幻覺,鬼魂至陰,我們本不該見到陛下,因為陛下壽算将盡,我們才有機會與陛下在夢中相會。”
劉徹失笑,“其實還在别的地方見過,隻不過你忘了,我讓方士招魂……”劉徹轉了話題,問道:“外面趕車的是去病?”
“是他。”
“他和我女兒見到了嗎?”
“見到了……”衛青微微歎氣,“陳公主陵墓在文帝陵附近,去病在茂陵,雙方難得見一面,陳公主還一見面就哭。公主母親見了生氣,一急起來拿棍棒打去病。”
劉徹沒忍住笑起來,“公主母親脾氣還是那麼差,不過我了解她,她雖然護短但講道理,一定是去病做錯了才叫她大發雷霆。隻是這麼些年了,她為什麼一次都不來見我?”
車内的氣氛冷了下來,衛青沒有回答劉徹。很多事情是沒有回答的,要是問劉徹為什麼糟蹋辜負阿嬌,那麼劉徹是沒有回答的,要是問衛青為什麼愛着阿嬌,那衛青也沒有答案。阿嬌可以說清她對兩個人的感情,但她不會說,因為這些對她無關緊要。
“我在地下看見兩個人,分别是我的姐姐和外甥。”
那種難堪的沉默又升了上來,衛青忽然不想和劉徹追究這些無趣的事情。阿嬌沒有罪過,可劉徹殺光了陳家所有的親信,讓她身敗名裂,被衆人恥笑;衛皇後、衛太子沒有做什麼會惹怒劉徹的事情,可是劉徹用皇後的規格安置李夫人的陵墓,讓衛皇後無法葬在茂陵,被知情的人輕蔑。其他被皇帝厭倦抛棄的嫔妃更是不計其數,李姬甚至不得善終。
不是你沒有過錯,皇帝就會對你真心的。
傳說中遼東人丁令威于靈虛山學道歸來,化鶴歸鄉,看見昔日城郭翻來覆去換了摸樣,昔日故人盡做了冢中枯骨。他感慨世間變化之巨,做詩離去,再不回來。
丁令威确實不應該回來,在他學道的百餘年間山川河流掩埋了不知多少繁華過往,他回來看到的隻有新人再無舊人。就像皇帝在衛霍死後看到的隻有新人,再無舊人。
在名為權力的鬥争中,有埋沒過李斯的的穢土,有關押過蕭何的囚牢,現在送給衛青霍去病的實在算不上什麼。衛青嘴唇動了動,“說句你可能不相信的,她和我三個姐姐相處的都很好。若不是親眼見到,實在難以相信兩派曾經相視如水火的人也會親如一家。”
“沒什麼不能相信的,她和衛家都結成了兒女親家,不為别人,就算隻是為了女兒,她對你三個姐姐也得另眼相待。”劉徹搖了搖頭,“有了子女真是造了孽,她那樣的人也得低頭。”
衛青微微蹙起眉頭,“你這話說的好像我二姐不低頭一樣,她看見公主母親持械痛打去病,不也是一個人藏在窗下偷偷抹眼淚?第二天再見到公主母親,她跟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現如今老堂邑侯和館陶公主也常來拜訪我家,回想往昔,誰不得歎一句造化無常。”
劉徹看到車窗外漫天的雨絲如海棠花般垂下,渺渺茫茫的過去頓時撲到眼前:“堂邑侯和董偃見着了嗎?”
“見着了。”
“這對夫妻泉下相見可得生氣。”
“不生氣,館陶公主說到底隻有一個情人,堂邑侯身後可有兩個,一個名叫雪宜,另一個喚作成俊。夫妻兩個見了面和陌生人沒什麼區别,”衛青神色與往日不同,“雪宜輪廓與館陶公主肖似,董偃長相和堂邑侯相近,館陶公主和堂邑侯兩個人未免太有意思。”
劉徹也覺得那場面可笑,“人心易變,他們可能都隻愛過去的對方,所以鬧出這麼大的笑話。”
“我以前總是怕你們在地下孤單,每年祭祀都把你們的姓名寄給高祖、文帝,希望他們在地下把你們當他們的臣子一般看待,不要受了委屈。現在看你們在泉下過得不差,我也松了一口氣。”因為衰老,劉徹的眼睛漸趨于渾濁,如今卻顯露出一種平和清亮的光。
劉徹動了動嘴唇,“你們不要怪我把事情做的絕①,我也是為了了斷心中牽挂。待此間事了,我就和你們一道去拜訪高祖。”
“您的心總是很硬的,當初身體不安,就想把我們舅甥兩個一道毒死。”霍去病驅趕着駿馬“哒哒”向前奔馳。
劉徹不問霍去病想帶他去哪兒,坐在車上靜靜感受馬車的颠簸。他感受到遠方有風吹過來,不冷,微微的涼,像渭水河畔吹來的河風。
“我們兩個人待您的忠心,就一點都不能挽回您的決心嗎?”衛青問。
風還是那麼溫柔,劉徹的話卻冷,“你們說高祖為什麼不想活了?”
高祖平時最喜悅的有三件事,一是把分屍了西楚霸王項羽,把他的頭挂在旗杆上;二是建都關中,關中阻山帶河,地勢險峻,有百萬持戟的武士,是子孫萬代的基業;三是僞遊雲夢澤時擒拿了淮陰侯韓信,韓信一人可抵百萬雄兵,可高祖戲弄他如貓抓耗子。
“你們覺得高祖快樂嗎?如果他真是快樂,為什麼回到沛縣那一天他唱的歌如此悲哀慷慨。他把讓長沙哀王把黥布騙成傻子,在民舍把黥布肢解成八塊,為什麼勝利的高祖還是這麼不快樂?”
高祖在蕲縣以西的會甀和黥布相遇,為避開黥布鋒芒,高祖躲進庸城壁壘,遠遠望見黥布列陣一如當年項羽的軍隊,心中厭惡至極。他平定叛亂後因為流矢造成的傷情病逝,死前不肯見郎中。
“當初楚漢相争時高祖隔着廣武澗和項羽講話,一個不留神惹怒了項羽,項羽一箭射中高祖胸膛。那時候高祖不想死,騙衆人說項羽隻射中了他的腳趾,強撐着慰勞士卒。同樣都是中箭,為什麼一前一後變化如此之大?”劉徹問衛青霍去病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