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此時,室内。
“更衣,您真的要瞞住天下衆人嗎?”年長的女官紅葉式部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一臉悲傷地注視着桐壺更衣。
桐壺更衣躺在被褥裡,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瘦瘦小小的,幾乎陷進錦緞中。
她慘然一笑,“我甯願她是自由的男子,也不願她将來成為我這般不自由的女子。”
“宮内女子,即便是公主也是身不由己,陛下想要拉攏某位大臣,即便大臣垂垂老矣,公主尚是稚子,也會毫不猶豫指婚。”
桐壺更衣:“我知道我的所作所為是在欺騙神明、陛下和天下人,可是,我甯願生生世世遭受詛咒,也不願意她将來遭受我這般痛苦!”
年長女官紅葉式部的神情越發悲憫了。
她幾乎是從小看着桐壺更衣長大的,自然知道桐壺更衣少女時期是如何的模樣鮮活,與如今這般了無生氣的人偶模樣完全不同。
所有人都羨慕桐壺更衣的寵愛,卻不知在這寵愛下桐壺更衣的痛苦。
她明明想承歡父母膝下,明明想走遍名山大川,明明想要出口成章,卻在這個用華麗腐朽的服飾困住女子雙腳,用烏黑順滑的長發遮住女子雙目,用染黑的牙齒阻攔女子說話的世道,不得寸行,隻得低眉順目,閉口不言。
桐壺更衣看着年幼柔軟的嬰兒,眼眸深處像是燃起了光。
她擡起手,艱難地為嬰兒理了理襁褓。
她微笑道:“我孩兒的美貌如同太陽一般,若是同其他女子一樣被困在層層疊疊的十二單中,拖着長長的頭發,再染黑牙齒,那簡直如同太陽被烏雲掩蓋,白紙潑上了墨迹,讓人無法忍受。”
“雖然我能忍受一輩子,可一想到這樣命運落在她的身上,我就不能忍受一絲一毫。”
桐壺更衣用指腹輕輕揉了揉孩子的小臉,溫柔一笑,語氣堅定道:“她該是在陽光下被神寵愛的花,被衆星捧月,站在萬人之上!”
“我已下定了決心,”她望向年長的女官,“您會幫我吧?”
紅葉式部凝視着桐壺更衣的神情,無奈道:“你是我看着長大的,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意,你放心,我也不希望這樣小神仙似的孩子被凡人的規矩磋磨。”
“以後……她就是小公子了!”
若是對天下衆人撒謊要被神明懲罰,那就來懲罰她吧。
她親眼看着曾經明媚如花的小女孩如何在宮内慢慢枯萎的,卻無能為力。
這次,她想做點什麼。
紅葉式部沉聲道:“陛下想必等急了,我這就把她抱出去,讓陛下看看這位小……小公子。”
桐壺更衣又忍不住用指尖蹭了蹭嬰兒的小臉蛋,“嗯。”
被摸摸蹭蹭的小孩子無奈地睜開一隻眼睛,臉頰上的小肉肉被一根指頭戳到了眼下。
她臉蛋皺了一下,卻顯得可愛極了,好像在說——好啦,好啦,我知道我很可愛,别再怼我臉啦。
白裡透紅的小嬰兒嘴巴微微撅起,眼睛一個睜開,一個閉上,睜開的眼睛圓溜溜的,像是白銀盤裡的黑珍珠。
看着自己的孩子,桐壺更衣整顆心都像是浸泡在了牛奶中。
“好漂亮啊。”
她聽說,剛生下的孩子會皺皺巴巴、黑黑小小,就像是一隻小猴子,可她生下的孩子怎麼就像是個玉人似的?不僅白淨漂亮,還隐隐有一種神光從體内往外透。
這樣宛若玉人的孩子,若是身為女子,在這個世道,她的美貌隻會成為她嫁人的資本;若是身為男子,卻可以平步青雲。
桐壺更衣輕聲道:“孩子,不要怨我狠心,讓你無法成為女子。”
“希望你可以改變這一切。”
女子可以脫下累贅的十二單,剪掉拖地的長發,擦掉牙齒上的烏黑。
小孩子睜着無憂無慮的大眼睛左右張望,視線落在更衣的臉上,像是在仔細打量她的神色。
她好像聽懂了什麼,伸出小小的手,努力攤開手掌,攥住了桐壺更衣的指頭尖尖兒。
桐壺更衣驚喜道:“哎!你看沒看到,她聽懂了,她聽懂了!”
紅葉式部應和着桐壺更衣的說法,心中卻隻覺得是巧合。
——這麼小的孩子懂什麼啊?
紅葉式部想到了什麼,憂心忡忡道:“更衣,為何她不哭鬧?是不是……”
桐壺更衣面色一變。
小孩子這時發出了矜持的“啊嗷”一聲。
桐壺更衣“噗嗤”一笑,笑靥如花,那是她自打入宮以來少見的歡顔。
紅葉式部輕輕舒了一口氣,“那我就帶小公主……子出去了。”
桐壺更衣神色鄭重,點了點頭。
紅葉式部嚴肅了臉色,抱着嬰兒出門。
被抱着移動的玉藻前眼珠子骨碌一轉,四處打量。
年長的女官被她這副可愛模樣逗樂,輕聲道:“你這孩子倒是與其他人不同,剛出生的孩子哪有這麼明亮的眼睛,也不可能這麼快就能視物,難道小公主你天生不凡?”
玉藻前回複她一個吐泡泡。
……
桐壺更衣居所門外。
桐壺帝皺緊眉頭,催促女官速速将孩子抱出來。
弘徽殿女禦故意道:“你推三阻四不肯将孩子抱出來,莫非……那孩子有什麼不可暴露在人面前的惡處?”
女官忙道:“不,不是這樣的!”
弘徽殿女禦:“那你為什麼不把孩子抱出來,讓陛下看看?說不定陛下一高興,給更衣和她的孩子一個大造化。”
她一邊說着,一邊看向天皇。
比起什麼争風吃醋,她這番話更多的是為了試探天皇的心意,看看這位備受寵愛妃子生下的孩子會不會是她孩兒未來的絆腳石。
聽她這麼一說,天皇也忍不住疑心起來。
——是啊,這樣的大好事,換成别的妃嫔早就迫不及待地讓人将孩子抱出來邀賞了。
他冷睨着女官,不怒自威。
女官身體顫了顫。
“還不速速說明情況!”天皇身邊的侍從立刻斥責。
女官被侍從的疾言厲色吓了一跳,她雙腿顫了顫,幾乎控制不住地跪倒下去。
就在這時——
“咔嚓。”
門口傳來一聲輕響。
推門輕輕晃動了一下,似乎有人在推開門。
瞬間,在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向那扇門。
他們想要看清這個孩子究竟生的何等可怖,才讓桐壺更衣拖拖拉拉,不肯讓孩子出現在衆人面前。
“吱呦——吱呦——”
幹澀的門框與滑道用力摩擦,白色的門扉往一旁滑去,如同風吹開一片遮蔽陽光的雲彩。
從屋内暗處邁出一個人影,穿過光與暗的交界。
一縷掙開雲彩遮蔽的陽光落下,正落在年長女官懷中嬰兒的臉上。
明亮溫暖的陽光好似金色的薄紗,籠罩着嬰兒白淨的面龐上,映得整個孩子像是一尊白玉雕刻成的,看得久了,竟然覺得隐隐有神光從嬰兒體内散發出來。
如冰之清,似玉之潔,烨然若神人,舉世絕妙無雙。
剛生下來便如此漂亮的孩子是所有人都未曾見過的,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呆住了。
“好……好,好!”
桐壺帝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聲音,興奮地大叫三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