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澈也将目光轉移到韓子晰身上,暗自揶揄:“兵曹?這就升官了?還連升幾階。果然是背靠大樹好乘涼。”
“現下,這一戰既已無可避免,諸位多說無益。不如應戰,權當是殺雞儆猴,給楚國境内有異心者一個警告。”聲音不重卻振聾發聩。
玉澈嘴角一揚,“更有意思了。”
景容則聽罷,雖是面上帶笑,頗為贊賞,目光卻是鋒利凜冽,連旁觀的玉澈都能感覺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在場的其餘人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韓子晰卻沒有避開,反而毫無畏懼地回視着他,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永安殿内的暗濤洶湧遠比什麼平定荊蠻精彩多了。你景容則想用他,說到底卻又不信他。不過”玉澈抿了口茶,将茶盞重重放下,“此良機不可失,我賭你會用他。”
此時,殿内靜的針落有聲,更别說茶盞和桌案觸擊發出刺耳的聲響了。一時衆人的目光都轉移到了玉澈身上。玉澈以手扶額,說道“手滑,手滑,方才議到哪兒來着?大夥繼續。”
嘴上雖這樣說,心裡卻暗惱:“一時激動過頭了,這賊狐狸估計要找上我了。”
“玉少俠,景某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果然!原本探究韓子晰的目光瞬間投向了他。
玉澈深深歎了口氣,起身如往常一般嬉皮笑臉道:“殿下該不會讓我幫您去打仗吧?打架勉強算是老本行,要說打仗我可是狗屁不通啊。”
“少俠自謙了。景某想着,此役怕是不好打,要想旗開得勝,儒将猛将缺一不可。而韓兵曹同你,不正是一個善文一個善武。”
“什麼歪理!你們楚國是沒人了嗎?随便在路上抓兩個來就派出去打仗啊!我就說他景容則哪有這麼好心,感情是騙我回來當苦力的。還有你們這一個個老臣,平時擺出副食君祿忠君事的清高姿态,現在死谏以名垂千古的機會來了,快跳出來聲淚俱下地說‘此人來路不明,恐不堪重用啊’。再不濟,單一句‘望殿下三思’也好啊,還能不能行?”玉澈面上如常,心裡卻把景容則連帶他的楚國都罵了個遍。
此時殿上更是靜得駭人,衆人都在等着他答複。而玉澈垂着眼眸看似在深思熟慮,實則用餘光在左右環顧,以求脫身之法,無意間瞟到大殿對門堅實的宮牆,靈光一現,轉而安慰自己道:“大不了一拍兩散,各回各家得了,總不能把我綁了去前線吧!”
他擡起頭,做出一副無奈的表情,狀似要繼續推脫:“楚國人才濟濟世人皆知,出過的名将不計其數。如今,殿下麾下更是有馮、彭、杜、賈四員大将。對他們來說,平定荊蠻,易如反掌。”景容則淡淡地笑着,話鋒一轉“我聽聞荊蠻首領寨中藏有兩壇缥醪,滋味可比昨晚那壇好上千百倍,不過看來這回是難逃一劫了,可惜我等酒客皆無緣一品。”
确實有這麼回事兒,不說他都給忘了。偏偏趕這會兒有意提起,惹得他心癢難耐。
好一招打蛇打七寸。
泰昌二十二年仲夏,楚王不聽衆臣勸阻,決意平定荊蠻叛亂,并将此事全權交予世子。楚世子得令,旋即調楚軍十萬兵馬,拜楚國大将軍李巍為帥,并以馮衍為前将軍,撫彭恕為左将軍,杜宏為右将軍,賈裕為後将軍,統歸老将李巍統領。另命兵曹韓子晰挂先鋒令,玉澈為其裨将,率領先鋒部隊即日出發。
作為副統軍的玉澈,已同先鋒部隊五千兵卒一道快馬疾馳十日,即将進入敵方腹地。此時,連日颠簸的先鋒部隊,卻依然保持整齊的行軍隊形,将士們趕路的同時嚴正以待,不敢有任何松懈。以此可見統軍治軍極嚴。
“籲”這時策馬行于隊伍最前方的統軍韓子晰一勒缰繩停了下來,神色凝重地環顧四周地勢後說道“天色已晚,今夜就于此處安營紮寨。”
“得令”将士們下馬各司其職,有條不紊,足見訓練有素。
經過兩日相處,玉澈便可以斷言,景容澤所料不差,韓子晰确為不可多得的将才。
先鋒部隊,是由兩個精銳軍編整而成。其中每個士兵都是數十萬楚軍中的翹楚。因此他們本對從未上過戰場又是文官出身的韓子晰頗為不屑。但凡他發布的命令都會遭到反駁。
韓子晰上任的頭天照例于校場集兵士,申明軍紀法令。同時他考慮此次出征沿途地形複雜,為保證軍隊的機動性,故提出“以幢為單位”的行軍策略,也就是說把軍主的權力下放到了幢主。
這樣一來,兩位軍主自然心有不甘,依仗自己頗深的資曆而拒不執行。韓子晰當即革去他們軍主之職,并各罰三十軍棍,以儆效尤。行完軍棍,兩軍主依然不服,隻管扯着嗓門叫罵。
這時,韓子晰環視了一眼在場将士,忽的摘去頭上鐵胄,用雙手托着鄭重放于案上,而後起身下了高台。衆人皆不明所以,連倆軍主都停止了叫罵,隻是愣愣地看着他走向自己。
韓子晰一直走至他們行刑闆凳的中間立定,轉身的同時将铠甲外面的皺風揮手一揚,竟直身跪下了,“為将者,治軍必須賞罰有信。古有言:上不正,下參差。趙,李二人為我麾下,今犯過錯,是我失職,理當同罰。”
“來人,将本将重責五十軍棍。”韓子晰神色堅毅,目光決絕地說道。
“将軍使不得啊。”校場除玉澈外的所有人都自發跪下。
韓子晰不為所動。
“打”單一個字經他口說出,卻擲地有聲,如軍棍一般重重地落在每一個人心裡。
行刑士兵拿着軍棍的手雖還在止不住哆嗦,卻不敢違命不從,隻能閉了眼睛使力打去。
“一、二、三、四”
他逐漸失了血色的臉上開始淌下汗珠,從始至終卻不吭一聲
“是條漢子。”玉澈由衷感歎道。
自此,先鋒部隊五千将士對他韓子晰心悅誠服。
玉澈端着黃米飯,步子閑散地走到韓子晰身旁坐下 “挨了好頓闆子,第二天就上馬趕路,不痛嗎你?”
“與你無關。”
玉澈好鬧騰,但行軍實在太過枯燥無聊,于是他發現,如今唯一的樂趣就隻有變着法,逗這冰塊臉說話了。
轉瞬,他又觍着臉道:“你說,我們都欺負到他們頭上來了,他們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等”韓子晰思忖片刻卻隻吐出了一個字。
因着韓子晰平日裡少言寡語,士卒們私底下都喚他為“冷面将軍”。好個“冷面将軍”,多說幾個字能少塊肉啊?
玉澈扒了口飯,邊嚼邊想話題,目光還時常東張西望一番。而他身邊的韓子晰卻是低着頭安靜專注地吃着,碗筷不曾碰撞,咀嚼時也未發出一絲聲音,想是出生顯貴,自小就受繁文缛節嚴格約束的結果。玉澈看看他再看看吧唧正起勁的自己,語氣頗為不屑的說道: “你們這些人怎麼連吃個飯都這麼講究?不嫌麻煩?”
韓子晰并不搭理他,隻是略略側過身子,明顯是不想再與其多費口舌。
玉澈也不在意,正想再說點什麼,以繼續剛才的話題。卻忽然聽到側上方發出重物掠過樹梢的聲音。
“有埋伏。”玉澈一把擲出手中的碗擊落一人,同時飛身一躍将同側的另一個蒙面男子也打落了下來。
回身落地之時卻聽得身後利箭呼嘯的聲音。他急忙回頭,發現箭矢對準的正是統軍韓子晰。
韓子晰雖及時反應過來,側身避開了要害,但箭依然沒入他左肩。
他右手使力将箭身折斷,幾乎同一瞬間從背後利落地取下長弓,“嗖”的一聲,藏身于暗處之人被這半截箭射中了大腿,徑直栽了下來。
玉澈觀其射箭的姿勢可知,此人雖不善武,但騎射基本功非常紮實。比方說剛才一箭就用力極巧,使得他能在左肩帶傷的情況下,開弓依然穩定果斷。
“留活口。”
周圍的兵士們反應及時,不出一柱香的時間,便把剩餘的刺客全部活抓。
入夜。
韓子晰左肩纏着厚厚的繃帶,半靠睡塌翻閱着手上的兵書。此時隻他點了一盞油燈,暖黃的色調雖将他面部容廓襯得柔和,但卻仍化不去他眉目間刺骨的寒意。
玉澈路過主帳,不待衛兵通報就徑直掀簾,大步走了進去。韓子晰聽到聲響,知是玉澈,也不做理睬,繼續看書。
“傷好點了沒?這麼多天沒吃肉憋得慌吧?我給你烤了隻野兔。”說罷,他撕了個兔腿,遞給韓子晰,原以為那自恃清高的酸儒,該會同往常一般,不屑去回應他。
“謝謝”聲音清冷如常。
玉澈如遭晴天霹靂般愣住了,“這一定是我聽錯了”居然能聽到韓子晰對他道謝。韓子晰見他身體僵在那兒好一會兒也沒動作,便面無表情的放下兵書,把他手上的兔腿接了過來。
待他緩過神來看,一激動,右肩的護甲好巧不巧地撞在了韓子晰傷口上。
韓子晰吃痛,不由劍眉一皺。
這個表情剛好落在玉澈眼裡,“冰塊,你居然還知道痛。”也不顧韓子晰白眼,繼續說道:“不過,這樣才像個活人。你以後啊,就别老是死撐着。”說罷,還甚是欣慰得看了他眼。
可這時,他發現韓子晰嚴峻的目光卻是毫無征兆地一動,轉瞬就又恢複如常,快的讓挨得極近的玉澈都誤以為是幻覺。
再一定神,隻見韓子晰目光早已越過他看向别處,聲音淡淡道:“即算表現出來了又怎麼樣,疼痛也不會減少分毫。”
玉澈搖了搖頭,笑道:“冰塊,我倒是問你,一個人若是染了重病,掙紮于生死邊緣,這時候他是希望家人陪在身邊悉心照顧,還是旁人冷言冷語?”答案很明顯,所以玉澈不等子晰回答便接着往下說:“雖然在兩種情況下,他身體上所承受的痛苦是一樣的,但前者明顯會比後者好受的多。你說呢?”他目光灼灼得看向他,面上也少了幾分玩世不恭的情态。
“家人?”他目光低垂,面無表情的重複道。
“你沒家人?不過不打緊,雖然你這個人平時冷冰冰的,半天放不出一個屁來,但好賴也是要跟我一起上戰場拼命的兄弟,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當兄弟的也會為你擠出幾滴淚來。”玉澈面上做義薄雲天狀,說的話照舊沒個正經。
韓子晰慢條斯理地吃起了兔腿,不再理會床邊那個越說越得勁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