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文走勢流暢,可見是一氣呵成,很好。不過,你是何時學會畫符的?”
“昨晚我自己琢磨的,以前見我們家的修士畫過。哎呀,如今我也總算能派上點用場了。”
越涯面露欣慰之色:“我也見過護身符,可自己卻不會畫。你很有天賦,可否教教我?”
葉逐塵頓時興奮:“當然當然!我以後還可以給師父畫很多很多護身符,一輩子也用不完的那種。”
“走開,你擋着我了。”
謝不聞突然橫插在他與越涯中間,神情冷淡。
葉逐塵嘀咕:“我身旁也沒有路啊,你能走到哪裡去?”
謝不聞默不作聲,将越涯擋得更加嚴實,藏在白绫後的熾熱視線落在了她腰間綴着玉珠的青羽上。
他會給她更好、更漂亮的護身符。
“你又不高興了?”越涯歪頭看過來,指尖繞着垂落在他肩頭的白绫。
她的語氣低柔輕緩,神情專注,眼裡隻有他。
視線交彙的刹那,他莫名産生了被在乎的錯覺。
“回去了我煮茶給你喝,好嗎?蘇姑娘說用千重光煮茶有明目之效。”
謝不聞愣了一下,冰涼的胸腔漫過一陣溫熱的浪潮。
葉逐塵又湊過來:“師父,那你便快些帶謝兄回去吧,我和花花在戲樓守着,必不會再給甯如玉可乘之機。”
花花振作精神,蹲在葉逐塵腿上,目不轉睛地看着戲台上的悲歡合散。
回客棧的途中,謝不聞又忍不住問:“阿涯,我是不是很麻煩?是累贅……”
“誰說的?”越涯将他牽得更緊了些,“我不覺得你是累贅。”
“隻不過,在我身邊太危險了,不适合你。我們同行這麼久,你知道的,我随時可能被仙宗截殺。我真心盼你早日複明,屆時四方坦途任你行走,不必被迫和我趕赴黃泉。”
“可我心甘情願。”謝不聞擡手撫上自己的眼睛,“況且,不會有那樣一天的。”
越涯唇瓣微動,看見他執拗的神情,終究什麼也沒說。
千言萬語都化作無奈的歎息,淹沒在滾沸的茶水中。
時間在彌漫的袅袅熱霧間飛逝,鬥花會終于到來。
鬥花會曆來的規矩是,無論鬥花或觀花,來者不拒。這正是進入攬芳華的絕佳時機。
其實鬥花會并非年年都設在攬芳華,隻是因為今年甯如玉拿出了價值連城的九凰钗,所以才能由他指定地點。
攬芳華寬闊的庭院中有一處由明鏡石砌成的高台,日光朗照石上,周遭便生水波浮空飛動之景,故名飛鏡台。
飛鏡台上,可納百花。
甯如玉端坐高台俯視衆人,似笑非笑,眼中陰戾難藏。
想必戲樓失手令他極其不快。
越涯以花遮面混在人群中抽取花簽,忽而感到無數冷膩貪婪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湧來,如附骨之疽,然後又分散。
比之這種不善的窺探,更令她不适的是攬芳華的陰詭之氣。春光明媚,卻擾得人心不安。
她扯了扯身旁女子丁香色的衣袖:“可都準備好了?你能撐得住嗎?”
女子轉過臉,是已經改換面貌的舜荷。
舜荷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萬事俱備,隻待東風。此次有了姑娘渡我的靈力,我不會、也不能再失手了。”
說完,舜荷擔憂地看向懷抱幽冥鬼蘭緩緩走上飛鏡台的窈窕背影。
鬼蘭舒展的純白花瓣随着蘇郁離的步伐輕輕顫動,仿佛随時要辭葉而去。
“姑娘,既登飛鏡台,為何不摘面紗?”坐在甯如玉下首的年輕公子問道。
“我的臉,隻有懂花之人才能看。”蘇郁離俯身靠近甯如玉,“你認為呢?小玉兒。”
一聲“小玉兒”如漣漪蕩開,餘音缭繞不絕。
甯如玉臉色驟變,眸暗殺機現。
他極力勾起垮下的唇角,故作不懂:“姑娘怕不是聽錯了戲,混淆了。”
有人訝然:“小玉兒?這不是近日《寶瑟記》裡娼妓之女的名字嗎?她為何要這樣叫如玉公子?”
“真是天大的笑話!公子這樣神仙般的人物怎麼可能與萍水閣那等腌臜地方扯上關系。”
“就是,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瘋子,竟敢诋毀公子!”
“你還真别說,我以前可是真的見過寶瑟娘子的,如今看來,甯如玉倒與她有幾分相像,特别是眼睛……”
“是我這雙眼睛嗎?”舜荷猛地貼近說話之人。
那人面色霎時青白,大叫:“寶瑟!鬼啊!真見鬼了!”
衆人聞言紛紛側目,“寶瑟”毫不遮掩容貌。
甯如玉再也無法安坐,猛然将蘇郁離推開,隻顧着看“寶瑟”的臉。這張臉讓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少時所有的難堪與恥辱。
蘇郁離向下跌倒時抓住了他寬大的袍袖,借勢一扯,轉身将他壓倒在地上。
幽冥鬼蘭開始劇烈晃動,晃動,而後翩然飛離花梗,停在甯如玉的眼下,鼻尖,耳邊。
在他耳垂上隐約可見環痕。
白色花瓣逐漸變得透明,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也越來越紅,還伴随着麻癢刺痛,趕不走的鬼蘭似要在他的血肉中紮根。
他顧不得痛癢與暈眩,瘋了一樣去扯蘇郁離的面紗。
攬芳華衆女驚愕。
“蘇郁離不是早就死了嗎?”
“她可是被活埋的,難不成是從地下爬上來索命了?”
“公子待她那般周到,再如何怨恨不甘也不該找上公子吧。”
“難道真的另有隐情?”
“閉嘴!都閉嘴!”甯如玉在紛纭猜測中徹底爆發。
他飛撲過去鉗住蘇郁離的雙手,粗暴地将她拖到了飛鏡台邊緣,“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鬼還是人!”
蘇郁離嗤笑:“你不如先看看自己。”
蘇郁離不要命似的用腿勾住甯如玉,帶着他一起滾下了飛鏡台。
越涯立刻飛身上前,接住了蘇郁離。
甯如玉從高台之上重重跌進了塵埃,面色紅得發紫,怪異可怖。他瘋狂地抓撓着身體,臉與脖頸上出現的血壑令寄生在他身上的鬼蘭更加興奮。
“公子,那晚,你便是這樣将我從攬芳華樓上推下來的,還記得嗎?”
甯如玉眼中的一切都蒙上了虛幻迷離的光,他鼓着眼睛企圖看清眼前人:“怎麼會?你分明已經斷氣了,怎麼可能還活着!”
此時此刻,越涯正頂着方盈回的臉,與他四目相對。
越涯将臉轉向衆人,竟落下兩行血淚:“看來公子還記得當日是如何害死我的呢。”
“那你還記得是如何殺死自己母親的嗎?小玉兒。”
“寶瑟娘子死的時候,也像我墜樓這般痛嗎?”
“滾開!你是什東西,敢在我面前裝神弄鬼!”越涯接連的逼問令他癫狂,他手腳并用往飛鏡台上爬。
“我?我是方盈回啊。”越涯幽魂一般緊跟在他身後,又哭又笑,“沒關系,你忘了我可以幫你想起來。讓大家都看一看,光風霁月的如玉公子究竟是什麼樣的。”
越涯沖舜荷點了點頭。
舜荷眸中綻出攫人的光彩,掌心盛開的白荷幻影如煙花般炸開,光點彌漫,化作無形的屏障籠罩了整個攬芳華。
甯如玉渾然不覺。
幽冥鬼蘭有毒,但不會立刻置人于死地,隻會喚醒人内心深處的恐懼,令其在身心的雙重折磨中慢慢死去。而舜荷的幻術會令甯如玉徹底沉浸,分不清真與幻,将他的所思所想,所見所聞,重現于人前。
“《寶瑟記》還未完,諸位,請看好了。”
飛鏡台上戲中人,紅塵看客難脫身。
甯如玉拼命抓住檀木椅的腿足往前爬,企圖回到原來的位置,可轉眼間,他手中沒有溫度的檀木忽然變成了女子的腳踝,像他身下的雪地一樣蒼白冰冷的腳踝。
朱紅繡鞋無情地将他踢開,他脫力滾到了一旁的深坑裡。
坑裡是累累白骨,硌得他背疼。
“阿娘!阿娘!我以後都願意穿裙子的,我再也不脫了,你等等我!”他急切地呼喊。
阿娘沒有回頭。
丢棄他,就像抛擲一抔泥土一樣容易。
他衣衫單薄,渾身顫抖得幾乎快要沒有力氣了。
阿娘此刻在想什麼呢?
是期盼他凍斃于風雪,還是被野狗分食?
可惜,他不能讓阿娘如願。
他将胡亂堆積的無名屍骨壘起來,一步一步爬出深坑,帶着滿身冰碴回到了萍水閣陰暗濕冷的柴房裡。他換上阿娘最喜歡的那條裙子,戴好耳珰,點了胭脂,來到她帳前,用匕首劃破了她的喉嚨。
溫熱的血濺了他一臉,滴答滴答淌進衣襟,潤濕幹燥的皮膚,蓋住了上面那些青紫痕迹。
那雙合不上的眼睛裡還有沒消散的震驚。
他木然伸手,捂住了阿娘的雙眼。
日後,她便可以安靜地獨自睡去,那些曾在她身上徹夜起伏的影子再也無法傷害她了。
扭曲的種子在心底生根發芽。
此後,他隻要金玉加身,錦繡前程。
他利用從母親那裡繼承的好皮囊,蠱惑人心,四處留情,沉醉在由無數女子性命堆成的富貴溫柔鄉裡,敲骨吸髓。
人們以為的庇護之所,才是真正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