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長的手指在傘柄上慢慢地摩挲,忽然死死握緊,小臂青筋暴起,力道之大以至于劉司機甚至能聽見木制傘柄裂開的聲音。
上司冷冷開口,聲音平靜無波:“羅芸死了,她這樣也正常。”
劉司機不敢吱聲。
*
鐘嘉慧開門走進大廳時,姜阿姨剛好從廚房出來,手裡端着一碗冒着熱氣的湯,看見她形容疲憊,長裙雨迹點點,不由出聲關切:“我煮了姜糖水,太太喝完姜湯再去洗個澡吧,這種天氣淋雨容易感冒,可不能小看。”
鐘嘉慧沉默着點頭,對阿姨扯出一個勉強的微笑,飲盡姜糖水便上到二樓。等吳霖進來時隻能聽見主卧浴室裡的嘩啦水聲,他微微側目,便看見毛呢大衣、黃色綢緞長裙以及内衫四散在沙發上。
姜阿姨在廚房喊他。
“先生,鍋裡還剩一碗姜糖水,給您打個雞蛋煮了解酒怎麼樣?”
“不用。”
吳霖收回視線,嗓子幹啞,同阿姨說話時忍不住低咳兩聲,立刻引起阿姨的擔心。
“那把糖水喝了吧,正好去去涼氣。”
吳霖不欲多費口舌,走到餐廳将姜糖水一飲而盡,一股辛辣火熱順着喉嚨直抵胃部,他緩了緩,仍覺心煩意燥。
“我還有公務,”他倒了一杯涼水慢慢順着火氣,“要是太太問起,就說我在書房,讓她自己先睡。”
吳霖剛要走上樓梯,突然轉過身。
“還有,勸她早點睡。”
阿姨回答得很謹慎:“我會盡量。”
總之等鐘嘉慧從浴室裡走出來時,諾大一棟别墅空無一人,隻有從三樓吊頂垂下的水晶燈散發着幽幽微光,落地窗外可見飄飛的雨絲,時不時有閃電劈裂雲層,靠近落地窗的地方擺着一架三角鋼琴,在月光和水晶燈的昏黃光芒下顯現出漆黑的幽幽光澤。
她像是被蠱惑了一般,順着扶梯拾級而下,赤腳踩在厚實柔軟的地毯上,緩緩走向鋼琴。
木質鋼琴冰冷堅硬,方從浴室溫暖水汽裡出來的皮膚卻更為敏感,鐘嘉慧手微微一抖,緊接着小心翼翼地打開琴蓋。
她輕輕按下雪白的琴鍵,頃刻間一串悅耳的音符連貫而出,在空曠的客廳裡久久回蕩。
琴鍵的手感極為熟悉,不輕不重,她忽然想起,她曾今也擁有過一架鋼琴,母親死後家道中落,便由父親做主給賣了,她安安靜靜地看着它搬走,然後對羅芸說:“反正我鋼琴彈得不好,也不喜歡彈鋼琴,放着也是占位置。”
羅芸那時候在嘗試抽煙,聞言故作優雅地将香煙夾在手中,幽幽吐出一口煙。輕聲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鋼琴是同時買的。”
當然記得,那年鐘嘉慧五歲,母親身體健康,帶着她挑選生日禮物;羅芸六歲,已經學了快三年的琴,窺見她極高天賦的父母帶着她在鋼琴專賣店挑選合心意的鋼琴。
羅芸坐在琴椅上,腳甚至夠不着腳踏闆,但是她手一放上琴鍵,88個琴鍵就成為了她揮毫潑墨的工具,小嘉慧在透明的落地玻璃前看她彈完了一首又一首曲子,對她母親說:“我想要學鋼琴。”
盡管她最終投向弦樂的懷抱,但不能否認,她最初确實是真心實意想要學鋼琴的。
“記得。”
羅芸被煙嗆得咳嗽一聲,眼裡溢出淚花來,說:“它們年齡相仿,款式相同,你要是不嫌棄,請盡情使用它。”
羅芸,羅芸,鐘嘉慧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自羅芸走後她才發現,她的記憶裡羅芸無處不在,無論是快樂、悲傷還是憤怒,總能窺見羅芸的身影。
就連她無意識彈奏的音符,都是羅芸未成之作。
“你買的鋼琴嗎?”她突然擡頭看向二樓,聲音不大不小,“早上這裡還沒有呢。”
吳霖垂眸看着鐘嘉慧,她穿了一件白色綢緞睡裙,窗外風雨大作,皆被擋在結實的雙層落地窗外,唯有皎潔月華落在她身上,就像一幅無聲的畫卷。
除卻他方才聽見的隐隐琴聲。
許是喝了姜糖水的緣故,他愈發覺得口幹舌燥,心頭躁動,唯有握住冰冷的鐵欄杆方稍稍緩解,他吞了一口唾沫,将升騰的情緒壓制在喉間,對擡頭安靜地望着他的鐘嘉慧說:“這是新房,總不能讓它太過空蕩。”
妻子又笑了一笑,笑意很清淺,近乎為無,但是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溫柔,心跳驟然為之停滞。
妻子複而低下頭去輕撫鋼琴,白皙細嫩的手緩緩撫過漆黑冰冷的琴身,黑與白的對比是那麼的強烈,卻又因月光而變得朦胧,纖細的手指的動作是那麼溫柔,輕輕地觸碰……
“嘉慧,”吳霖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僵硬,“你可以把你的琴帶過來,這裡做了隔音,且是獨棟,不用擔心會吵到鄰居。”
自從她父親公司的資金鍊出現問題後,他們就從價值幾千萬的别墅中搬離,住到平層當中。
隻不過吳霖不知道,她自從大學畢業後就搬出了家。當然,她住的地方也不妨礙她練琴會叨擾到鄰居。
“謝謝,我會考慮的。”鐘嘉慧低聲應了,心道怪不得羅芸會被吳霖迷得三迷五道,他确實用心。
她頓時心聲警惕:“多謝你,但是我常在工作室練琴,就不麻煩了。“
手中的欄杆已經被熨得火熱,吳霖擡手換了一個位置,他能察覺到鐘嘉慧的眼神長久地停留在他身上,像是在打量,又像是在審視,額頭忽然生了一層淺汗,他垂眸避開她的視線,無不懊喪地想:不應該喝姜姨的那一碗姜糖水的,鬼知道她在裡面加了什麼東西。
“吳霖,”鐘嘉慧的聲音隐約帶着笑意,又有一絲疑惑,“屋裡沒有開暖氣,你怎麼會流鼻血?”
吳霖一愣,伸手摸向鼻尖,方覺鼻中一股熱意潺潺,手間溫熱濡濕。
“該死!”他低低罵了一聲,背過身去。
鐘嘉慧歪頭盯了他半天,才聽見他故作鎮定的清冷聲音:“我出來隻是想告訴你,明日如果有空,我們去看望母親。”
鐘嘉慧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好。”
真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