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兒媳婦要生了!”
電話又滋滋響了一下,被她爸接過,他确實是剛睡醒的迷糊模樣,渾渾沌沌地問:“是嘉慧嗎?你說什麼?”
鐘嘉慧面無表情地重複了一遍醫生的話,她爸還沒來得及說話,電話就被繼母一把搶過,聲音帶着焦急:“這怎麼能剖腹産,要是劃傷了孩子怎麼辦?打麻藥影響孩子怎麼辦?你媽當年生你我就在旁邊,生了三個小時就把你生下來了,順利得很,要我說就選順産嘛,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啊,聽我的準沒錯…”
鐘嘉慧一把挂斷了電話,深深吸了一口氣,擡頭看向推門而出的醫生:“您的建議是什麼?”
醫生一怔:“我建議剖腹産,但無論選哪一種,都是有風險的,我隻能盡力保證孕婦的安全,但胎兒太小了…”
他沒把話說死,但所有人都明白原因。
手中的手機嗡嗡地響,鐘嘉慧看了一眼就按滅了它,對醫生說:“哪一種對孕婦好,就選哪一種。”
醫生有些吃驚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說:“好,那就去簽手術同意書吧。”
“——不好意思,隻有直系親屬以及有委托授權書的人才有權簽字。”護士輕輕皺了皺眉頭,“您沒有簽字權,請問近家屬在身邊嗎?”
鐘嘉慧一口氣梗在了胸口,忍不住輕輕捶了一下腿側,微微的鈍痛讓她找回了一點理智,她按亮手機,一次撥打了她哥的電話。
嘟—
嘟——
#%…!
鐘嘉慧暗罵一句,一把按滅了手機,忍着憤怒對護士說:“聯系不上,就當人死了吧。”
小姑子陪着來醫院這是還算罕見,但沒人簽字這事卻不算罕見,護士輕歎了一口氣,對同事說:“上報吧。”
同事剛一點頭,醫生一把推開門,聲音高興地變了調子:“孕婦暫時清醒,家屬快過來!她要交代事情!”
鐘嘉慧心頭一跳,三步并做兩步跑進了病房,隻見心跳檢測儀的曲線微弱得近乎拉成了一根曲線,雪白的頂燈照得嫂子的臉一片亮白,臉上的呼吸罩氤氲出微微霧白,嫂子費勁地喘着氣,虛弱地睜開眼睛,壓在被子上的手輕輕一動。
“嘉慧。”她無聲地說,“我不想死…”
“我知道。”鐘嘉慧握住她的手,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你放心。”
嫂子又喘了幾下,才說:“你哥呢?”
“…”
鐘嘉慧的手緊了緊。
嫂子在一片沉默中察覺出了什麼,人在察覺到自己生命流逝之時的腦子格外清醒,她拼盡全力握住鐘嘉慧的手,說:“嘉慧,我想活…隻要我能活下來…你要幫我…選擇…簽字…”
她呓歎似地吐出最後幾個字,又沉沉合上眼睛。鐘嘉慧仍舊握着她的手,扭頭對趕進來的護士說:“你聽到了嗎?她要我做決定,現在我有沒有簽字權?”
護士還沒點頭,旁邊的醫生就忙不疊催促:“有有有!快簽字!時間不等人!快快快!”
哐當!
手術室大門剛在眼前慢慢閉合,鐘嘉慧就覺腿一軟,緩緩癱倒在椅子上,姜姨給她遞了一杯水,有些埋怨:“您怎麼就簽名了呢?要是出了事怪誰?”
“盡人事聽天命吧。”鐘嘉慧把頭埋在手中,深深吐出一口氣,這才發現背上被冷汗浸濕一陣陣發寒,手心濕漉漉地粘膩。
她這下才有空接通繼母堅持不懈的電話,一打通對面就是劈頭蓋臉的質問:“嘉慧你太沒大沒小了!怎麼能挂長輩電話呢?”
傻子才會聽她哔哔賴賴。
鐘嘉慧扯了扯嘴角:“對不起,剛才有點急。”
“我們在去醫院的路上了。”繼母罕見地忍住了怒氣,哔哔叭叭的喇叭聲蓋過了她的聲音,“…保住…”
…
“胎兒沒保住。”醫生摘下口罩,“孕婦暫時脫離生命危險。”
“什麼!”繼母猛地站起來,聲音尖銳刺耳,“——你說什麼!”
醫生無奈搖頭:“胎兒在剖腹過程中停止了心跳,我們已經盡力了。”
“這麼說是因為剖腹産把孩子弄沒了?”繼母瞪大了眼睛,迅速轉過頭,滿臉痛惜柔聲說:“嘉慧,不是我說你,怎麼好随便簽字讓人家剖腹産呢,這是要遭天譴的。”
坐在繼母身邊的爸爸也歎了一口氣:“嘉慧啊…”
鐘嘉慧的手機一直在嘟嘟響着無人接聽的提示,她一把把手機拍在椅子上,說:“你們問我?你們怎麼不去問哥為什麼一直不接電話?”
“你嫂子生得這麼早他哪裡知道。”繼母說,“她身邊隻有你一個人,你沒做好決定把她孩子弄沒了,這不是該問你的事情嗎?”
兩人的視線帶着譴責落在鐘嘉慧身上,鐘嘉慧仰起頭,身軀輕輕地顫動,過了一會,她喘了一口氣,又急促地吸了一口氣,聲音因哽咽而變了調:“可是嫂子活下來了啊!。”
“孩子沒了,多可惜啊…”
鐘嘉慧像被刺到了似地彈起身,紅着眼眶瞪着繼母:“你是在怪我嗎?。”
繼母慢條斯理地擺手:“阿彌陀佛,沒有,我隻是在可惜…”
瞬間委屈和莫名的憤怒如同潮水般漲上心頭,消毒水的味道,中老年人沙啞的聲音,手機一直無人接聽的嘟嘟響和白花花亮眼的頂燈扭曲成格爾尼卡般抽象而尖銳痛苦的畫面,鐘嘉慧的胸口不住起伏,艱澀地張開口:“我…”
她頓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繼母繼續用一種失望的眼神看她,她難受閉上眼睛,隻覺得黑暗中仍閃爍着白熾燈刺眼的燈光,落在腿側的手攥緊又松開,,待指甲将在此深深陷入皮膚時,一隻手牢牢地抓住了她。
“媽,”身後的聲音沉沉帶着不滿,“話不能亂說,有損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