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霖的手慢慢地落了下去,他平靜地、故作鎮定地重新收緊手,可苦澀無力卻瞬間充斥滿肺腑,讓他每呼吸一次,都帶着勉強和艱難。
他松開手,決定起身洗個臉讓自己冷靜一會,可懷中的人就像察覺到什麼一樣壓制住了他,過了一會,她蔫蔫地說:“你想知道也不是不行…其實沒什麼好說的。”
吳霖輕輕“嗯”了一聲 。
然而鐘嘉慧猛然擡頭,倒吸一口氣,咬牙切齒地說:“他們真的很過分!”
她說完這句話,卻又突然打住,眼眶紅紅地瞥了他一眼,又奮力滾到床沿。
吳霖長手一撈,把她撈回身邊,掰正了她的臉,強迫她與他眼神交彙,他的睫毛低垂,漆黑的瞳仁在昏黃的燈光中閃爍着柔軟的光澤。
鐘嘉慧一呆。
緊接着一個溫熱的吻輕輕地落在她的臉頰上,一觸及離,伴随着一聲低低的催促:“繼續說。”
鐘嘉慧腦子一片空白,眼睛像死機一樣僵硬地直直落在吳霖臉上,嘴巴機械無意識地張開:“我繼母是我媽媽同父異母的妹妹,她和我爸爸很久以前就勾搭上了。”
“好消息是我媽媽至死都不知道,壞消息是繼母不是一個和善的人。”
鐘嘉慧第一次開口評判家人是對着吳霖,這第二次也是。
然而第一次時她滿腦子破罐子破摔,說完之後吳霖會拿什麼樣的眼光看着她自然是渾不在意,反正隻是搭日子過活的人,他怎麼想怎麼做,愛咋地咋地。
但這一次,她說得很慢,小心斟酌着字詞,宣洩着多年來積攢的委屈。
“她不喜歡我在她面前礙眼,就把我送到外婆那邊了。我外婆是個可憐人…”
鐘嘉慧苦笑,“可她…精神不好。”
她自出生起就沒見過她的外婆,高二那年冬天她隻背了一個琴盒,單單穿了一件單薄的羊毛衫,隻身一人來到了海城。
外婆的家在一個狹窄的小弄堂裡,弄堂的房屋鱗次栉比,緊密地貼在一起,最窄處就像一面長滿青苔的牆上裂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冬日冷冷的陽光對準窄巷射出一道細細的光線,在屋檐的投影下如同一條遊走的長蛇。
鐘嘉慧順着長蛇的蹤迹擠了進去,最終長蛇也沒了蹤迹,她哆哆嗦嗦地緊攥着父親塞給她的一張銀行卡,沉默地望向磚牆正中間那扇窄窄的、凹凸不平、鏽迹斑斑的鐵門。
鐵門一推就發出沉悶的嘎吱聲,門鎖已然腐蝕脫落,隻在門把手處留下一個棕褐色的鏽斑。
像是陳年的血漬。
鐘嘉慧走了進去,鐵門外面挂滿露天的電線,裡面則是一棟上了年紀的二層帶閣樓的小洋房,入門處擺放着一張木椅,頂上挂着一個搖搖晃晃的白熾燈,燈泡上堆滿了灰塵,仍在發着微弱的光芒,整個屋子彌漫着一股陳舊而腐朽的氣息,鐘嘉慧小心翼翼地放下琴盒,承擔了重物的椅子又是嘎吱一響,簡直讓人懷疑它下一秒就要五體分屍。
“外婆。”她帶着笑意喊,“外婆,我是嘉慧。”
她的頭頂嘎吱嘎吱地響了兩聲,鐘嘉慧一激靈,擡眼望去,就見一個黑窟窿咚的樓道上探出一個蒼老的人頭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後把頭縮了回去。
鐘嘉慧一愣,擡腳跨上了樓梯:“外婆,是您嗎?”
她沒聽見回答,于是大着膽子踩上了樓梯,剛眨了眨眼睛,漸漸适應了黑暗的光線,一雙枯瘦卻有力的手忽地牢牢擒住她的肩膀,鐘嘉慧吓了一大跳,倉皇往後退了一步,腳下瞬間一空!
鐘嘉慧與外婆的第一次見面,以她滾下樓梯告終。
全身骨頭似乎在一節節碎開,一種如同烈火燎燒的刺痛瞬間從右手傳遍了全身,讓鐘嘉慧忍不住痛苦地呻吟起來,她難受地抽搐着,就在這時,木闆哒,哒,哒地一下下響起,就像敲擊在她心髒上的撞鐘,緊接着,模糊的淚眼中,出現了外婆的面孔。
老人銀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一張臉滿是松弛的褶子和皺紋,然而在她幹癟的嘴唇上,是紅得像血的唇脂。
“外婆…”鐘嘉慧眼前閃過一陣陣紅光,她艱難地伸出手,“我疼…”
老人聲音嘶啞:“上帝用亞當的肋骨創造了夏娃。”
她居高臨下地凝視着她,眼裡的紅血絲一根根爆裂,“但是夏娃偷吃了禁果,給世界帶來了禍害。”
“外婆…”鐘嘉慧虛弱地呻吟。
“禍害…禍害…”外婆喃喃重複,緩緩地蹲了下來,伸手慢慢捋開鐘嘉慧臉上被汗水沾上的發絲,用一種憤恨的眼神死死盯着她的臉,“我的禍是生下了你媽媽,你媽媽的禍是生下了你…禍害,你給她帶來災難…”
鐘嘉慧牙關不住地打顫,就見老人在胸前殷勤地劃了個十字,又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說:“快說,你給她帶來災難!”
“外婆,我喘不上氣…”
“快說,女人帶了了災難!”
地闆寒冷刺骨,鐘嘉慧眼前開始模糊,在暈過去前,她看見了牆壁上的耶稣聖像憐憫地朝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