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剛過,醫院裡已經是人山人海了。
要說北京人最多的地方,除了那些耳熟能詳的景點,大概就是醫院了。
據說這家醫院七成以上的患者來自北京以外的其他地方,可能是千裡迢迢求醫問藥的緣故,候診室裡的人大多風塵仆仆身形憔悴,所以謝一菲一點鐘方向的那個女人就顯得格外突出。
女人烏發紅唇,衣着考究,香水味幾乎蓋過了醫院的消毒水味。她神采奕奕紅光滿面,怎麼看也不像是有病的樣子。
就在謝一菲注意到她的這十分鐘裡,她足有六次拿出鏡子整理妝容。
真是什麼人都有,看個病而已,也這麼講究。
正在這時,機械的女聲叫了下一号患者的名字。女人立刻收起化妝鏡起身,捋了捋一頭濃密的大波浪,精神抖擻地從謝一菲身邊經過,進了旁邊的診室。
可能是她進去得太急,進去後并沒有将門關好。
乳腺檢查最涉及人隐私,等了片刻,見門依舊留了條縫隙,離門最近的謝一菲就想去幫個忙。
幾乎是與此同時,門裡傳出一個低沉的男聲:“叫什麼名字?”
人聲嘈雜,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可片刻後裡面的男人又重複了一遍:“叫什麼名字?”
謝一菲的手不由得停在了半空。
這個聲音和這句問話都那麼的熟悉。
或許隻是相似吧,但一個久遠到發黃的記憶片段就像被AI修複了似的,忽然就變得清晰起來。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傍晚,在彌漫着桂花香的小巷子裡,少年一個利索的擺尾把自行車橫到了她的面前,溫柔的晚風鼓動了他身上的白襯衫,夕陽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長。彼時他背光看着她,一雙眼睛深邃明亮,是朦胧的光線裡最特别的存在。
當時的他也是用這樣無波無瀾的聲調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時隔多年,她沒想到自己還會記起這麼多的細節,僅因這一句簡簡單單的問話。
是這十年過得太平淡,才讓那年發生的一切依舊顯得刻骨銘心,還是她其實一直沒有釋懷?
好一會兒,謝一菲才從怔忪中回神。透過門的縫隙,隐約可以看到診室内辦公桌的一角和微微晃動着的隔斷簾,但看不到醫生。
她擡眼看向牆上有着醫生姓名的電子牌:白钰。
和她挂号單上坐診專家的名字一樣,都不是他。
謝一菲松了口氣。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他了,今天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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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号機叫出病人的姓名時,秦铮的眉心就不由得跳了一下。
坐在他旁邊同他一起出診的是他的研究生何婷婷,聽到那個名字也是一臉的不可思議:“她怎麼知道您今天出診?”
這位“病患”實在有點特别,即便他們一天要看上百個号,也很難不記住她。
她第一次出現在秦铮的診室時确實是懷疑自己得了乳腺疾病,但檢查結果表示她隻是有一點不算太嚴重的乳腺增生。
這樣的小問題根本不需要治療,可是接下來的兩個月裡,每逢秦铮出門診,她就會來看病,且每一次都是花樣百出,今天不知道又會搞出什麼名堂。
随着女人進入診室,診室裡立刻彌漫開一股讓人很不舒服的香水味。
“叫什麼名字?”
明知道她沒病,但“流程”還是不得不走。
“張一冰。都多少次了,秦醫生你怎麼還沒記住啊?”
何婷婷語氣不善:“我們每天看那麼多病人,哪能都記得住?”
秦铮直接進入下一步“流程”:“哪不舒服?”
“都來找你看病了,還能有哪不舒服?”
嗔怪的口吻,嬌滴滴的聲音,一般男人聽了恐怕骨頭已經酥了。
秦铮始終面無表情:“我問什麼您答什麼,提高點效率。”
“好的,那就别耽誤時間了。”說着,女人開始解衣服扣子,“我胸上好像有一個腫塊,你快給我摸摸。”
每次都這樣,何婷婷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女人,偏偏對方身份是病患,她又不能發作,嘔得要死!所以隻能看着女人在這麼大冷的天把自己脫得精光,最後上半身隻留了一件款式“别緻”的内衣,有多别緻呢?是何婷婷這樣的小姑娘看一眼都會臉紅的程度。
何婷婷擔憂地看了眼她老闆,還好他老人家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女人故意等了片刻,見秦铮無動于衷,又悻悻脫掉了内衣,但還不忘挑逗地掂了掂自己一側的胸。
這算什麼?這已經算是性騷擾了吧?!
何婷婷幾乎要開罵了,但看到她老闆那副心如止水的樣子,她又決定忍一忍,畢竟在醫院這種地方,更怕行差踏錯的是他們醫生。
大約半分鐘後,手診結束,秦铮去消毒洗手,足足三分鐘了他還沒洗完。
這一舉動讓剛才還替他委屈的何婷婷差點笑出聲來,不愧是她老闆,毒人于無形。
女人看出了他的嫌棄,表情讪讪的:“至于嗎?”
何婷婷闆起臉催促她:“别耽誤時間了,快穿衣服吧。”
女人卻還不死心:“秦醫生,我剛發現我乳暈上長了個小痣,你看這個位置能點嗎?”
還沒完沒了了!
何婷婷背過身去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秦铮總算洗好了手,坐回電腦前打字:“最好不點,因為乳暈上有蒙氏結節,有些在哺乳期是可以分泌乳汁的,但是有些皮膚上的痣有惡性可能,這個要去皮膚科看一下。”
“什麼叫蒙氏結節呀?”
女人見秦铮看也不看她,隻好慢吞吞穿好衣服。
“妊娠早期乳暈周圍皮脂腺增生的棕色結節。”秦铮停下敲字的動作,“還有别的問題嗎?”
這趕客的意味再明顯不過了。
女人不滿道:“你是不是太敷衍了?你這專家号400呢,就這麼幾分鐘把我打發了?”
從剛才起就始終面無表情的秦铮聞言勾了勾唇角,露處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明明是60,怎麼是400?多花了這麼多錢,需不需要我替您反應一下?”
女人也怕惹事,又開始撒嬌:“還不是你的号太難挂了!”
秦铮斂起笑容:“其他醫生的水平不比我低,下次挂别人的也是一樣。”
說着,他吩咐何婷婷:“叫下一位吧。”
人終于離開了,但讨人厭的香水味還彌漫在這小小的空間裡。
何婷婷起身去開窗,秦铮趁着這個空隙閉眼休息。
昨晚臨時有個手術,回到家已經是後半夜了,休息不到兩小時,又看了一上午的診,鐵打的人也會覺得疲憊。
腳步聲由遠及近,他以為是開窗回來的何婷婷就沒有睜眼,直到何婷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秦醫生,患者來了。”
他睜開眼,眼前有一瞬間是黑的,于是重新閉上,對來人說了聲“抱歉”。
再睜開眼時,他直接看向電腦,照例問:“叫什麼名字?”
屏幕上的字逐漸清晰起來,身邊這位過分安靜的患者說出了她進來以後的第一句話:“謝一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