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比丘尼緩緩睜開眼睛,竟黑白分明純如赤子,看着百齡微笑說:“好美貌的小娘子。”她指一指另一個蒲團示意百齡坐,百齡恭敬再合掌,才在她對面坐下。
老比丘尼的眼神毫不避諱地停留在百齡的臉上,“小娘子有蓮華妙相,貧尼已有二十餘年不見了...你很像她。”
老比丘尼并未道明“她”究竟何人,然百齡心有感觸,毫無理由地猜到是先皇後獨孤氏,頓時十分喜悅羞澀,輕聲說:“豈敢稱蓮華妙相,不過空空色相罷了。”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不作颠倒想,又何妨空空色色,色色空空。”她每一個字都吐得十分緩慢,百齡忽見她嘴角勾起神秘微笑,“妄心妄色,如是颠倒。空華見華,不見如來...小娘子為此而來。”
百齡震驚不已,急忙颔首道:“正是,法師真菩薩也!”
“我非菩薩,隻是此時此景,曾有發生。她也曾來問過,此偈此尼。”
風生于扶蘇花木間,觀音殿外傳來枝葉搖晃的細碎聲響。老比丘尼在滿殿氤氲的佛香中,給百齡講了一個故事。她說她八歲受戒但學法多年未得半寸禅心,十五六歲見有貴家子入寺,不免為其沉淪瘋魔,那時她的師父,就給她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那是一百二十多年前,老比丘尼之師初學法于栖雲寺,寺中有一尼師,聰慧絕倫,凡經文過目一遍即能口授。然這位大德遠聞的尼師,卻在某日吐血暴疾而亡,彌留時喚老比丘尼之師近前,說:“我不能圓滿諸多,不能寂滅諸惡,我乃罪人,今我袒罪于汝。”
她自言從小發願出家,于大統三年受戒。受戒之日,又一郎君遊樊川過寺觀禮。郎主甚美,她不由暗暗矚目。青絲委地,凡塵皆斬的一瞬間,她清淨多年的心,竟生出了漣漪。此後無論如何誦經打坐,那人的音容笑貌始終在腦海揮散不去。
她無日不敢煎熬,既恨相見不逢時,無法與心上人締結塵緣;又恨癡心妄想,亂禅心而背佛祖。因此日夜在松林戒堂自忏。
日月輪轉,仿佛過了無數過輪回。在大統十二年這一天,她竟然又見到了當年那位郎君,日思夜想之人對她微笑,問:“法師可好?法師當年受戒日,獨孤曾在旁觀禮。”
刹那間,悲痛慚愧,淪肌浃髓,酸甜苦辣,直沖五内。
他竟記得她。卻不似她記得他那樣。
她強忍淚水,故作平靜,看那位風采不減當年的大司馬拈香完畢,再如來時一樣雲淡風輕地離去,終于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地。彌留時自題一偈,請比丘尼之師,在她圓寂之後,将此偈送往大司馬府。
大司馬獨孤信見此偈百感交集,感動愧疚下,遂為之在寺中立碑。因尼師自愧平生,因此碑上并未洩露她法号及生平,隻有她所留的四句佛偈。
百齡聽得恍若隔世,而今才明白,祖父當年為何歎息“可悲”。而今才明白,佛經所謂“如夢,如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皆以妄想而生”當作何解。(注)
她深深歎息,為那位尼師感喟同情,卻突然想到,皇後與那位尼師的遭遇何其相似,都是在受戒日,遭遇了糾纏一生的人。這個念頭讓她心頭狂跳,忙不疊要起身告辭。老比丘尼卻在這時握她手問:“佛說八苦,你作何解?”
她清明雙眸中盡是慈悲,百齡不知她何以突然發問,略忖了忖,微笑道:“法師,弟子愚昧。但弟子認為,一切業在我,一切果在我。佛有諸華,蓮華最勝,豈非正因蓮華出淤泥而不染之故?一切煩惱苦痛皆是淤泥,我将如蓮華,破泥而出!”
老比丘尼點一點頭,松開她的手,重新閉上了眼睛。
百齡自昭文寺出來,但覺烈日當頭凡塵灼熱,忽滿街槐蔭之中,一人馳馬而來,她遙看一眼,便覺心頭乍然清涼歡喜叢生。
成照到她跟前翩翩下馬,神色匆匆,牽住她手道:“來。”
他将她帶回寺中,問寺尼要了筆墨,然後扼袖款款寫下六行詩。
百齡不解其故,在旁默默看他,見他眉宇間不見愁雲,已恢複了溫潤,便有心覺大安,聽他停筆說:“這六行詩中,實際藏有二字。”
他在紙上逐一寫下八、日、心、逐、立五字,百齡驚異地睜大眼睛,因這五個字果然組成了兩個字。
遂意。
成昭笑了看她,“遂意,乃當今天子,我阿耶的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