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凱爾頓不應該跑到這兒來。
這座城市就像一張爛嘴,高樓大廈是腐爛牙龈上參差不齊搖搖欲墜的牙齒,他舔着口水要把她吞掉。
一件外套、一件襯衫和要死不活的身體,她就剩下這些。
通風管道像患有肺氣腫的肺葉般嘶嘶作響,真是奇怪,明明還是夏季,為什麼自己會那麼冷?……啊,原來自己正處于失溫的狀态之中。斯凱爾頓真的很冷,真的非常冷——冷得像上帝冰封的心。
窒息吧——掙紮到精疲力盡,去死吧。
沒有慈悲。沒有希望。沒有救援。
甚至都沒有人會找到她。
她忽然就感受到了危機來臨,接着不受控制地尖叫起來,受驚似地從地面彈起要向外跑,但她卻狠狠地摔了一跤。
一個又一個逃亡的日子;
一次接一次拖沓地邁步;
一下接一下焦慮地心跳——
斯凱爾頓想要重新爬起——可她敵人撲倒了,倒在這座淪陷之城,哀亡心髒的石基上。有東西正掐住她的脖子。定睛一看,才發現是那件髒兮兮的外套在張牙舞爪。
她一定是瘋了,一定是出現幻覺了。
“……啊啊!”
“……他/媽/的……救救我!”
“你…愣着幹什麼啊!快來幫忙啊!”
斯凱爾頓向天使求助,可轉眼間他就不見了蹤影。
啊,原來自己是一個遭到滅頂之災的人。
死亡的恐懼深深扼住了她,她在黑暗中東躲西藏,在黑暗中找縫鑽,就像一隻沒奶喝的小奶貓——累得無力掙紮,帶着溺水般的絕望吮吸着腫脹的乳/頭。
斯凱爾頓感覺自己昏昏沉沉的,但恐懼不準她合眼。
外套失去生命力般地掉在她頭上,沒等她松口氣,某種黑暗的東西又随之而來——蠕動,帶着電,真實;它拿鼻子輕輕地拱她的手臂,液體一般地扭動,像鳗魚,像水銀,像油……
“啊啊啊啊!”斯凱爾頓又大叫起來,她的腳踩到了它——黏黏糊糊的,像泡泡糖似地黏在她的鞋子上,然後再爬上她的腳踝仿佛要把她給吞下去。
驚魂之夜。
不眠之夜。
粘稠之夜。
流動着,像疫病,讓你不得安甯。
“不!”斯凱爾頓隻得驚慌失措地脫掉鞋子,她差點連鞋帶都忘了該怎麼松,一脫下就把它扔得遠遠的:“去/死吧你!”
她光着腳,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但并不覺得冷,她的雙腿脹痛,疼痛卻在不斷催她前行——疼痛也使她感到恐懼。一旦恐懼嗅到你的氣息,就再也不會放過你。
康斯坦丁、康斯坦丁、康斯坦丁……
——它化身為凡俗,又令凡俗變得既古怪又可怕。
風刮起收銀台裡的鈔票,在空中組成了一個紙鈔人向斯凱爾頓追去。
它很虛弱,斯凱爾頓能看出,但同時他也想絕望地追蹤她到死地。她慌亂地沖進冰凍的世界,歡愉的貪婪很快就融化成了寒冰。
路邊的不良青年和流浪漢一擁而上。
——把它扯成碎片。
——像條餓狗,在一個将死的神祇所能給予的粗糙的恩賜裡掙紮。
鈔票因人們的哄搶散落一地,盡管斯凱爾頓也想将口袋裝滿,但她此時不敢彎腰,也不敢顫抖地伸出手——她不敢撿,所以扭頭就跑。
這時忽然就有人抓住了她的肩膀,那人往後一使勁,她就仰面朝天摔了個跟頭。斯凱爾頓還沒看清楚來者,幾個巴掌就落在了她臉上。
“臭小子!”
久違的男聲,深藏在腦海的遙遠的記憶在一瞬間被喚醒,斯凱爾頓不禁瞪大了眼睛。
“喂……喂,我問你,你想幹嘛?!”
又是一個巴掌,但力度要比先前大了不少,她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給打出了眼淚——啊……褐色的眼睛,胡子拉碴的臉,是那個混/蛋沒錯,那個混/蛋父親。
還是幻覺,真是惡劣。
“我在問你話!怎麼……你也想造反?!”她的父親——馬特簡直是怒不可遏,他揪住她的衣領,揮拳砸在她的眼睛上,“我給你吃穿,送你去上學,你就這麼報答我!?你也想背叛我是吧!?”
好痛,痛得好真實。
夜色籠罩的街道不知何時就轉換成記憶裡那個“家”的模樣,她正躺在冰冷的地闆上,稍微掙紮一下,壓在她胸膛前的腿就又用力一分,這讓她根本動彈不得。
“他/媽的……快滾開!”斯凱爾頓咬牙切齒地吼道。
馬特對她的叫喚置若罔聞,他揪起斯凱爾頓的頭發,一下又一下地将她的腦袋往地闆上砸去,同時惡狠狠地說:“小怪胎,雪莉到底是跟哪個男人偷/情生下了你?!我真他/媽看不慣你的長相!一想到一直以來自己在養别人的孩子,我就感到惡心!惡心極了!”
又是這樣。
自從懂事開始,自己的外貌就一直備受他人诟病。
真他/媽服了,真他/媽受不了,外貌、天賦這種早就決定好了的事怎麼不他/媽自己去幹涉?憑什麼看不起人?該死的是你,是你們才對吧!
斯凱爾頓受不了了,她的手指碰到了一個冰涼且鋒利的東西,然後她咬緊牙關,心一橫抓起這玩意就向馬特刺去。
“下坡路走慣了就像攀升。”
手感真是奇怪,一堆看不出顔色的液體瞬間噴濺在她的臉上。
——無休無止的啜泣又一次摧垮夜晚,隻是這次哭泣的人一定是她。
我不該受這種罪。
我用不着對此負責。
我誰也不欠。
都是他活該。
……夠了。
不必再選擇。
斯凱爾頓閉上眼,再睜開時,自己回到了曾經跟随母親去做禮拜的大教堂,明明周圍沒有任何人,她的耳邊卻傳來聲聲虔誠的禱告。
“慈悲憐憫的主,我們感謝贊美你!你是我們的主,你不僅過去愛我們,現在仍然愛我們,将來還是愛我們。今天,我們來到你面前,一同向你祈求·····”
結束了。
斯凱爾頓雙手合十,止不住地流下眼淚。
“無論得時不得時、順境或逆境,我們都靠着主、耶稣,我們常常頌贊父神,使父因我們得榮耀。如此,撒旦必完全蒙羞、退後,神的榮耀、能力、權柄必加多顯出,我們也必蒙恩典!”
她曾經一直選擇以魔法為伍。
激情接踵而來——好時光。
如今,她已精疲力盡,連自己都嫌棄自己——身未老心已倦。
……這究竟是誰的“罪”呢?
她顫抖着嘴唇,小心翼翼地開始發音:
“……我們在高天之上,愛着我們的主啊!願人們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請今天賞給我們日用的食糧,赦免我們的罪,因為我們也赦免但凡虧欠我們的人,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
門扉悄悄打開,陽光通過縫隙呈一個十字架的形狀灑在最前排的某個位子上。那兒不知何時多出來了一個人——是一位純白的少女,在察覺到斯凱爾頓的視線後,少女扭過頭來對她報以意味深長的一笑,十字架式的光芒投在少女的臉上,把她襯托得仿佛是一位救世的耶稣。
——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斯凱爾頓的心髒猛得漏了一拍。
——禍不知所起,卻一發不可收拾。
……一滴,兩滴,有什麼東西滴在了她的鼻子上。
傷口莫名其妙的不見了,周圍的事物包括自己都像液體那樣融化。
“蠢貨,”有人罵道,“你還是老樣子,沒有任何長進。”
幻覺忽然消失,斯凱爾頓發現自己的下半截身子已經陷入了那團黏黏糊糊的東西之中,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正竭力把自己往上拉。
皮革的質感。
不是康斯坦丁,她有些驚愕,是一個怪人——身材高挑,身着一身打了蠟的黑色長袍,頭戴一頂黑色呢帽,一張長長的鳥喙面具遮住了他的臉,他的打扮很像中世紀黑死病橫行歐洲時出現的“鳥嘴醫生”。
疫醫的手臂在流血,在用力把斯凱爾頓拉上來後就從袍子裡取出一支長煙鬥用火星把那東西給點燃,一瞬間火苗就在陰影中竄起幾米高,斯凱爾頓連忙縮了縮腿以免火焰誤傷她。
“你之前學的東西都哪去了?”在那團東西因光亮無所遁形化為灰燼後,疫醫便沒好氣地對斯凱爾頓說,他撩開袍子用煙嘴往傷口上一燙,血立馬就止住了,“現在這個世界已經倒向地獄了,難不成你想早一步送死然後站在地獄迎接它?”
“……用不着你提醒!”斯凱爾頓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她起初有點想感謝這個怪人搭救,但光看他這居高臨上的口氣就完全打消了她這個念頭,她也隻好沒好氣地加以回複。
“你是什麼人?”她深吸一口氣極力保持鎮定。
“你的脾氣還真是一貫的惡劣……哦,天哪,你臭得就像一條爛掉的腌魚。”疫醫十分嫌棄地擺擺手。
“不要轉移話題!否則我跟你沒話說!”斯凱爾頓先是難堪地嗅了嗅髒兮兮的衣服,再用極大的音量說話掩飾自己的尴尬。
“好吧,那真是再好不過了,夥計。因為我有很多話要對你說,總之,你先叫我J吧。”J把那支煙鬥又塞回長袍之中,“你剛剛可真他/媽的丢臉。”
斯凱爾頓一聽這話氣得臉都紅了:“關你屁事!我沒有求你來幫我!我——”
“等康斯坦丁施以援手?”J忽然打斷了她的話,“我果然沒看錯你,你就是個軟蛋,難道康斯坦丁沒對你說過信任他的人都會死嗎?你該慶幸你虎口逃生。”
“……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我從來都不說假話。我隻是一個偶爾會做出善舉的對你稍稍感點興趣的角色扮演愛好者而已…所以,讓我猜猜你下一步要幹什麼……”J故意歪起腦袋說,“沖個澡好好睡一覺?”
“滾開!性格惡劣說的是你才對吧!從剛才起你就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說些意義不明的話,一直說個不停!難不成你很了解我?”斯凱爾頓顫抖着聲音說,她想要轉身離開,但在邁腿的時候猶豫了。
因為她深深的感到了後怕,身體現在仍在不自覺地發抖——至少在她的工作中,還從未碰到這麼恐怖的惡魔。她沒有任何反擊的念頭,什麼自尊都顯得微不足道,腦海裡充斥的全是逃跑、逃跑、逃跑,要快點逃走的念頭,她甚至還有點後悔,有點兒埋怨,埋怨自己糊塗到去救一個跟自己毫不相幹的人……是啊,這不是她一貫的作風,她隻要保證自己過得好就足夠了,她又不是什麼英雄,有什麼責任去關心别人呢?
“好吧好吧,這個宇宙變化無常,我以為你知道呢,”J突然伸手拽住她,“你不了解康斯坦丁,人是善變的。你甚至連「黑暗崛起」是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我打賭,你以後絕對會親自了解到這玩意,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契機獲得成長,不是麼?”
斯凱爾頓被弄得很是煩躁,她咬着嘴唇,僵硬地甩開他的手,再緩緩用手捂住臉——多麼惡心的想法,自己總是習慣性地逃避,裝作漠不關心不的樣子,隻是想逃避而已。
“聽着,我不知道你跟康斯坦丁有什麼仇什麼怨用得着你講壞話,事實上,我也他/媽的根本不在乎!我不吃激将法,所以你的這套對我沒用。雖然不知道你的目的何在,但我也對此通通不感興趣——感謝你搭把手,我對你受傷深表歉意,滿意嗎?”
斯凱爾頓要自閉了,她感覺自己都快哭出來了。
J微微一愣,緊接着面具裡就爆發出一陣笑聲,斯凱爾頓能看到他笑得簡直是直不起腰來,那頂黑色呢帽也随着身體的顫抖搖搖欲墜了。
“一如既往!夥計!我果真沒看錯你!”J大概是把眼淚都給笑出來了,但礙于臉上這副鳥喙面具,他隻是伸手扶住了帽子,“你還是這麼的可愛,這麼的目光短淺,短淺又保持自我,就像一個不谙世事的傻瓜…不,不,不,我覺得還是用‘無知’來形容你更為恰當,你要知道,無知才會導緻混亂,所以你才會在面對你的朋友們的時候那麼的……像條敗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