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更便捷獲取山林的材料,使這些工匠的後代一直都堅守在野地裡。
尾埠人淌過沼澤地,登上由殘破的郭城城牆組成的“道路”,前往一處叫東水門的廢墟,他們的小船停在那裡,那邊有條小河,會将他們帶往尾埠。
曾經,羽邑内部的河道縱橫交錯,四通八達,後來大部分河道因為淤塞,再無法行船。
在幾百年前,有一條寬敞的河流從尾埠直通宮城,如果那條河流到今日還存在,陶申就不會在路上流血至死。
青宮大覡将幹瘦的手搭在木欄上,發現雨已經停了,他目光垂視下方,之前聚集在廣場的人已經散去,他用緩慢的語氣說:“尾埠現在是工匠居住的地方,幾百年前也是,那裡曾經有一大片手工業作坊,作坊裡的工匠隻為王庭制作器物。”
外面的喧嘩聲使患病的青宮大覡離開他的居室,來到室外,居高臨下觀望發生在青宮之下,屬于塵間的事。
“覡鹭,你說那名陶工從河裡撿到一件嵌玉漆盤?”
“尾埠人這樣說,應該屬實。”
青南侍立在一旁,如實回答。
返回青宮,經過青宮遊廊時,青南遇見站在外面觀察廣場人群的青宮大覡,兩人有問有答。
“無論當年工匠制作的嵌玉漆盤為何會在河裡,又是何人撿到,隻要王器面世,都應該收進青宮,歸青宮所有。”青宮大覡轉過身來,用黑洞洞的眼睛看着身旁人,他的聲音蒼老又冰冷。
青南說:“我已經叫他們抓住理季,帶回漆盤。”
“理家人世代都是羽邑的玉匠,如今老理舉家投奔簇地,獨留一個兒子在尾埠,恐怕,簇地首領是想在尾埠找點什麼吧,還能是什麼。”
青宮大覡冷笑一聲,繼續說:“當年,末代羽王的侄子率領追随者離開羽邑,在東部開挖壕溝,營建屋舍,稱那裡為簇地,從此不聽青宮号令。簇地的首領一直想當羽人族的王,帝君從不眷顧他們,這兩百年來,他們都當不了王。直到這一代首領羽原,竟敢命人将簇地的祠廟喚做青宮,又四處收集王器。”
王器主要是玉器,隻有少量是象牙器或者漆器。
不管是種地時翻出來,還是建房子挖地穴時挖到,還是掏水溝掏到,還是捕魚撈起,人們普遍都會選擇将它們送往青宮。
對迷信的平民而言,這類東西必須放在青宮,否則會帶來災厄。
“羽王的神钺距今還供奉在羽邑的青宮裡,青宮不隻是一個稱謂。”青南感到驚訝,簇地這是自欺欺人的行為。
他出遊半年,所以不知道簇地的祠廟改了名,也叫青宮。
“我派遣覡鸬前往簇地,就為這件事,他去簇地許久,倒是一直沒回來。”
青宮大覡說完這句話,便沉默許久,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說:“羽邑已經許多年沒有王器面世,突然又出現一件王器,還沾染上人血,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兩日後,廣場上再次聚集滿人群,随後,就見幾名青壯押着一個賊眉鼠眼,雙臂被縛的年輕男子,來到青宮外。
“我都說了,不是我幹的,我冤!我跟申哥是好兄弟,我怎麼可能殺害他,你們不要冤枉好人!”
“到青宮你還要嘴硬?不是你殺的陶申,陶申死前為什麼要說是你?不是你殺的,你總是挂在腰間的角錐怎麼會紮在陶申胸口上!”
“别以為申哥死了,就沒人指認你!”
“要按老久之前的規矩,殺人就應該綁在刑柱上,由巫覡拿刀剜心,大腿骨拿到尾埠給骨匠做成斧柄。我才不管你承不承認,我會為我哥報仇,等會就了結你的狗命。”
陶申的弟弟臉色陰鸷,手中緊攥着一把石刀,惡狠狠盯着殺兄仇人理季。
心虛躲避陶申仇恨的目光,理季一時也不知道是落仇家手裡還是落巫覡手裡更慘。
有人提起一隻髒布袋,将裡頭裝的東西嘩啦倒出來,似乎都是破爛,看不清器物原來的模樣,那人嘀咕:“都是木頭渣子,破石子,他妻子說這些破爛原來是漆盤,會不會是騙我們?”
“就該把他妻子一起綁來,讓她拿着這些東西親口跟神使說。”
“什麼漆盤,你們别聽那婆娘胡說。”
理季心裡悔恨不已,就不該讓妻子見到漆盤,那蠢女人還以為丈夫隻是偷人家東西,交出髒物就會沒事。
“噓,覡鹭下來了。”
有人小聲嘀咕,衆人不再說話,紛紛行禮,将頭壓低。
青南走至被縛住雙臂的理季面前,冷冷盯着他,理季雙膝發軟,一下子就跪在地上。
“理季,莫要在神明面前說謊,我問你簇地首領許諾給你何種好處?能讓你不惜犯下死罪?”青南的聲音冷的像冰一樣,又像刀子般鋒利。
理季不禁哆嗦起來,心裡大為驚詫,冷汗直流,難道神使真得具有神力,能看穿人心。
看向理季身旁那堆不成樣子的東西,青南從中拾起一塊漆皮,仔細檢查,他看見紅色漆皮上繪有黑色的神鳥紋飾,很熟悉的紋飾。
這一小堆“破爛”裡邊,還夾雜着一些白色的顆粒,撚起一顆,是玉粒,這些玉料制作得極其講究,一面平一面凸起,打磨得很光滑。
“你是不是很驚詫,為何前天漆盤還光亮如新,隔日便像泥盤子一樣酥脆,一捏就碎了?”
青南微微一笑,輕輕拍去手中的灰塵,一雙深邃的眼睛直視理季的眼睛,理季的肩膀不停抖顫。
青宮之覡明明不可能知道漆盤化為腐朽的過程,卻能說得仿佛親眼所見。
冷汗滲透理季的衣服,他感到自己暴露無遺,罪惡昭然若揭,已無處藏匿。
“是你殺了陶申?”
“我我……我不是有意……”理季露出驚恐的表情,話都說不完整。
“這就是你從陶申手中搶來的漆盤?”
理季點了下頭,驚恐的臉上血色盡失。
青南知道一雙雙渴望複仇的眼睛正看着他,希望從他口中聽到對理季的死亡判決,由神使口中說出,那就是神的旨意。
以前,青宮巫覡處置罪人,手段都很兇殘。
青南沒有理會那一雙雙殷切的眼神,他轉身離去,隻對跟在身旁的青露囑咐:“将漆皮和玉珠收集起來。”
給予巨大壓迫感的人離去,仿佛掐住心髒的手松開了,理季的臉上稍稍恢複點血色,擡頭見到周邊人那一張張兇惡的臉,他吞吞吐吐:“你們……你們……要幹什麼?!”
将理季押往青宮的數名青壯,又押着他離開。
不用青宮來審判,平民之間有自己的法規,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在廣場上,羽邑的居民參與對罪人的判決,紛紛認為理季該死,應該抵命。
陶申的弟弟和幾個親友拽着失魂落魄的理季出城,他們将會在沼澤地裡處決理季。
青南捧着一隻裝有漆皮和玉珠的漆盒,将它供奉在青宮的主殿,供奉在至尊神帝君面前,他的心情凝重。
耳邊仿佛聽見陶申與理季死前的慘嚎,他們為一個美麗虛影丢掉性命,何其可悲可歎。
能想象這件漆盤剛出水時的模樣,宛如鮮血般具有生命的鮮紅漆色,二方連續筆觸飄逸而绮麗的黑色神鳥紋,皚潔如月的白玉飾,它是一件珍寶,那個逝去的強大王國留下的吉光片羽。
剛出水時,幾百年的時光仿佛在嵌玉漆盤身上凝固了,它一定是嶄亮如新,精美絕倫。
可惜終究不敵歲月,它出水後,就脫離原先的儲存環境,時間飛速作用于它,數百年時光如沙漏傾瀉而下。
幾百年間,河水早就泡爛了木質的胎體,使它酥軟,最終分崩離析。
一個美麗的虛影。
“美玉終有碎時。”
老邁的聲音,充滿情感。
青南擡起頭,見青宮大覡朝他緩緩走來。
美玉終有碎時。
青南不是第一次從青宮大覡口中聽見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