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季未固執而又别扭的挪開視線,不讓趙語淩窺見其中的流露出來的柔軟。
和季未相處了這麼久,趙語淩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麼。
她才不會放棄任何可以打趣他的機會。
“哎呀,耳朵那樣紅,這是害羞了?”
“沒有的事。”季未把頭埋得更低了,發出的聲音太小,不注意聽就容易聽不清。
“這有什麼可害羞的,你不要做感情裡的懦夫,要活得熱烈,更要大膽表達自己的感情,藏頭又露尾的,這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比起你現在小心翼翼藏起鋒芒的樣子,我更喜歡從前那個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的你,因為那樣的你在我眼中永遠鮮活熱烈,永遠值得被愛。”
季未茫然又無措的看着眼前豁達樂觀的趙語淩,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表達出他心底的震撼與對趙語淩的敬佩。
說到這裡,趙語淩不知道突然想到什麼,苦澀的笑了,眼底摻雜的一抹憂傷,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她在難過。
“感情這種東西确實強求不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也是,有人跋山涉水來見你,有可能隻是為了陪你走一程,也有人單憑一個回眸,就能讓你因此淪陷……這些都是說不準的,山水有相逢,命中注定的話,晚一點遇見也沒關系。”
“如果非要強求,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強求的前提是你得先學會自愛,唯有先愛己,才能更好的愛人,同時,你也要學會放手,給足對方尊重與體面,因為她永遠不是你的附屬品,她也是一個獨立的人,也有自己的立場和觀點看法。”
“我不能理解,既然都到強求那一步了,為什麼還舍得放手?”
“那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關于我自己的故事。”
“學生一定洗耳恭聽。”
“我與阿景認識多年,所以她與白宇退婚的原因我是知道的,那時候的我不懂事,一心隻想嫁給那個我愛了很多年的男孩子,所以對于其他人的勸告和阻撓,我選擇視而不見。”
“我的母親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因為這件事,第一次氣到動手打我,她老人家甚至不止一次的勸我回家,就是怕我受委屈;父親就更不用說了,他恨鐵不成鋼,還說再也不認我這個女兒了,其實他比誰都擔心,總是一個勁的托人打聽我在白家過得好不好。”
“那時候我真蠢啊,明明知道白宇眼裡心裡隻裝得下阿景,還不知好歹的貼上去,想試着改變他,結果呢,卻落得這個下場。”
“白家老爺子生前一直防着我,其實就是怕我和白宇離婚,導緻白趙兩家的合作分崩離析。”
“直到他臨終前才願意告訴我,當年那個無辜降世,導緻白程兩家感情破裂的孩子并沒有死,而是被他小心翼翼的藏起來了,還說讓我以後一定要善待他,因為那個孩子是無辜的。”
“後來我找到了那個孩子,并把他帶回白家,但是這孩子的父親明顯忘了他的存在,整日花天酒地尋歡作樂不說,甚至連家門都鮮少踏足。”
“我知道,他這樣做是在報複他那已逝的父親,但我和那個孩子卻因此成了他反抗家族的犧牲品。”
趙語淩無奈地搖了搖頭,嘴角挂着一絲苦笑,眼神中閃爍着疲憊,每一個表情都透露出深深的無奈。
“後來我才明白,盲目的等待與自我感動并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我選擇離開,帶着那個孩子。”
“我的父親并不知道這個孩子是誰,又來自哪裡,但在我帶他回趙家以後,還是欣然為他取名‘銀川’,寓意‘懷銀纡紫川渟嶽峙’。”
“所以你現在明白了嗎?因為徹底失望了,所以不管舍不舍得,都會放手的。”
“老師”,季未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在為趙語淩那無疾而終的單向奔赴默哀:“您不會後悔嗎?不僅為那個叫白宇的人傾盡了所有,還被迫帶上了一個本不屬于您的累贅。”
聽到這句話,趙語淩突然輕松的笑了起來。
那明媚陽光的笑容,曾一度燦爛了季未那段在陰溝裡掙紮着求生的日子。
趙語淩的回答至今讓他記憶猶新,猶如一根長刺,穩穩當當的紮在他的心口,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面前的這個女人,看似柔弱不谙世事,實則内心強大堅韌不屈,讓人敬佩。
可以說,她是一位真正的至善行者。
她對季未說:“别人待我如何,是我的因果,我待别人如何,是我的修行……更何況,那個名為銀川的孩子并不是什麼累贅,他是上天的饋贈,更是我百無聊賴的人生中唯一的慰藉。”
趙語淩提到銀川的時候分明是笑着的,可季未卻看到她閉眼的那一刻有眼淚滑落,轉瞬即逝。
……
季未睜開眼睛,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他躺在柳井躺過的地方,把頭埋進被子裡,試圖隔絕外界,可空氣中似乎總是彌漫着柳井的氣味,讓他忽略不掉,也舍棄不了。
他覺得自己快瘋了。
他想聽聽柳井的聲音,哪怕是沖他大喊大叫也好,可他又怕聽到柳井的聲音,怕看到柳井那充滿戒備的眼神,怕聽到歇斯底裡的怒罵,更怕他平靜的告訴他,他恨他。
被偏愛的永遠有恃無恐,但他讓柳井感受到的,從來都不是偏愛,而是無底線無原則的占有。
他其實也恨他自己。
……
想必柳井這時候已經跟着趙語淩到江苑了吧,他會習慣嗎?那種遠離大都市的生活。
趙語淩那樣善良的人會善待他的吧!就像當初她善待狼狽不堪的自己一樣。
他那樣矜貴高傲的人,受得了小縣城的偏遠與不便嗎?會不會吃不慣那邊的飯菜,又不好意思說出來?
最近開始降溫了,他一向隻要風度不要溫度,會因此生病嗎?
他前不久受的傷還沒好透,此刻又添了新的,這會兒沒人盯着了,他會按時吃藥,按時睡覺嗎?
江津距離江苑一千多公裡,暈車的他受得了嗎?
……
他慢慢閉上了滿是血絲的雙眼。
是啊,這些都和他無關了。
頹廢的狀态就像是一把沉重的鐵鎖,緊緊地鎖住了他的心靈,讓他無法自由呼吸,感到無比壓抑。
他清醒着,麻木着,任由被遺忘的回憶從黑暗伸出無數隻觸手,拽着他不斷下墜,猶如被人攥住咽喉般無法呼吸,更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很多年前的事。
那是一個他早已習以為常并且自認為平凡的下午。
那是黃昏時分,夕陽漸漸沉落,那些被其餘晖映紅的雲彩如同即将燃盡的火焰,在天空中呈現出一種深沉的暮色之美,讓人移不開眼。
狹窄的巷子裡,各種小店琳琅滿目,有賣小吃的小攤位,有熱氣騰騰的面館,還有香濃的咖啡館,行人絡繹不絕,看起來好不熱鬧。
濃厚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卻沒有留住季未往外走的腳步。
他拎着一根沾着血的棒球棍和一個黑色塑料袋,絲毫不在意别人的竊竊私語和打量的目光,像是散步一般,慢吞吞的往巷子外停着的豪車走去。
他剛替程景收完債,此刻準備回去接着上課了。
突然,身後傳來“砰”的一聲,顯然是重物自高處落下,與地面接觸才發出的聲音,緊接着,驚呼聲和騷亂聲交錯響起,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勢。
這些混亂的聲音不斷充斥着他的耳膜,讓他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下意識回頭看,卻發現人群漸漸朝一個地方聚集,空出來的一片空地,顯然是那裡有些讓人們感到驚奇的東西。
“死人了死人了,哎呦,太可憐了别看了……”
“什麼!有人跳樓了?在哪兒啊,咱也去看看……”
“爸爸,他們說有人那邊跳樓了……”
“小偉乖,咱們現在就回家,不怕不怕,爸爸在你身邊……”
……
季未這才知道,原來是有人跳樓了。
大驚小怪,他心想。
覺得沒什麼意思,他再次擡起腳步朝前方走去。
身旁的人行色匆匆,不是急着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就是忙着去看熱鬧。
不少人與他擦肩而過,但都默契的避開了他,仿佛他才是那個索命的瘟神。
他也不在乎,連一個眼神也沒分出來給路人,自顧自走着自己的路。
遠遠的,他瞧見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對台階上坐着的一個衣衫褴褛的老婦人拳打腳踢,嘴裡還不幹不淨的咒罵着,像是要用唾沫和拳腳送那個乞丐模樣的老婦人去死。
老婦人并沒有反抗,隻是佝偻着腰,低着頭,雙手死死護着懷裡露出邊角的破破爛爛的布包。
她的嘴裡時不時傳出笑聲,像是在譏諷年輕男人不敢把她打死。
等到季未終于走近的時候,年輕男人這才出夠了氣,罵罵咧咧的走了。
“你才明天出門被車撞死,你全家明天都被車撞死,一個也别活下來的好!”他聽見年輕男人這樣罵那個老婦人。
老婦人咯咯咯的大笑着,大聲回答他:“你錯了,我明明是被水淹死的,我的家人也早死絕喽,怕是活不到明天……”
……
季未并沒有管閑事的心情,他隻想快點回去交差,然後聽趙語淩給他講他最喜歡的大秦帝國的故事。
昨天講到哪裡來着?他在心裡這樣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