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步踏進院中,隻見滿地狼藉。院裡鋪着氈毯,想是今日天晴,西生依我囑托曬沙防潮。可那細粒黃沙中,盡是黑灰,西生正帶衆人盡力挑那些灰,邊挑邊哭。
我皺眉問:“怎麼回事?”
西生聞聲回頭,一見是我,小嘴更撇,豆大淚珠直往下掉,委屈到極處,愣說不出半句話,隻埋頭又去挑灰。
我上前摟她安慰:“沙子污便污了,回頭叫人帶一箱就是。方娘呢?”
西生還是埋頭哭,周佩佩在旁憤憤不平:“是張宜人,偏說府中有白蟻,每處都要撒香灰除蟲。可她們撒完屋内,就故意往沙子上撒,方管事又恰巧告了病假,我們攔不住,丁姐姐還被人推到地上!”
我眉一擰:“幾時的事?”
“就今日午前。”周佩佩答。
媽的,這姓張的,是專指我臉打?一箱沙子事小,闖我卧雲閣耀武揚威,當我夜光虎是吃素的?我瞧這娘們成日争風吃醋,竟是吃到瘋魔?江恒顧慮皇後不便治她,爺我今日就幫他整肅後院!
“走,給你出氣。”我拉住西生往外疾走,順道在院門口取出行李箱中的槍,又吩咐範九月鎮守大營。
西生哭過半路,發現我提着槍,嗚咽道:“寶珠姐,我沒事……你不要惹事……”
“别怕,咱不惹事,也不怕事。”我拽她繼續往前,路上仆從驚得不是呆住,便是拔腿就跑。
快步至青箬院前,看門婆子怪叫一聲,腿軟坐地。我不理她,進院頓槍一喝:“姓張的,給爺滾出來!”
院中丫鬟婆子四散奔逃,丹若在屋門口一晃,見勢不妙忙關門上鎖,在内結巴道:“樊……樊淑人,這是做什麼?不……不怕王爺問責嗎?”
“他今日救不了你。”我擡腳踹門。
丹若立時被門闆彈開,坐地蹬腿後退,惶急争辯:“我……我打理内務,驅……驅蟲是分内之責,你你……你不能——”
“你還知是犯了哪樁。”我揪住她拖至院中,往地上一擲,“爺不打女人,你是頭一個。”
“寶珠姐……”西生在後拖我胳膊。
這丫頭,總這般膽小怕事。我不滿回頭,甩開她手,再回頭來,卻見丹若已爬起來往院外逃竄。
我快步追上,見她正往江恒懷裡撲去。江恒略退一步,她又披頭散發爬過去,抱腿哭求:“王爺救奴!”
江恒以眼神相阻,我正考慮是否要給幾分薄面,那丹若像是找到靠山,抱緊他大腿,梨花帶雨哀求自辯:“王爺,自從您許奴打理内務,奴一直盡心盡力,從不敢懈怠。近日府中生蟻,奴這冷清小院倒不打緊,可淑人姐姐那卧雲閣樓高,奴生怕白蟻蛀壞樓梯,王爺和姐姐回府後不慎磕碰,這才忙着去灑香灰。誰知刮來一陣亂風,将香灰吹到沙——”
“十月間哪來白蟻?你這刁婦當我不長腦?”我怒喝打斷,上前便要抓人。
江恒伸手将我一攔:“休得沖動。”
“我隻打兩棍,又不要她命。”我不悅皺眉,伸手便又要抓人。
“精鐵長槍,兩棍下去,她焉有命在?”江恒擒住我腕,“你苦習武藝,難道是為欺淩弱小?”
“弱還挑事,活該打死。”我與他僵持片刻,背書質問,“太祖欽定《鬥訟敕》,‘諸軍廂都指揮使至長行,一階一級,全歸伏事之儀’。我三等,她七等,忤逆犯上,我管不得?”
“王府并非軍營,丹若并非兵士。”江恒狡辯道,“後宅女流,縱是有過,也可禁足罰俸。不過一箱沙,何至于要人性命?”
“不過一箱沙?”我氣笑反問,“要是……她留一件遺物與你,被人有心糟踐,你也‘不過一個物件兒’?”
“樊寶珠!”江恒面色驟凜。
哼。他既也知有些事物碰不得,還自诩公正拉偏架?
我冷笑抽回手:“一個宮婢都管不住,我瞧你這後院有得亂。”
說罷我拂袖便走,邁出兩步忽想起西生,又轉身去尋,見她六神無主立在原地,皺眉牽她回卧雲閣,路上忍不住斥責:“你好歹練過幾日,怎地還能被弱不禁風的東京娘們推倒?”
“我……我怕她們是宮裡來的……”西生哽咽道。
“哪裡來的也照打。打壞我擔。”我反問,“記得董元奎那隻猧子不?越慣越狂。”
原先董元奎那厮從商隊手裡硬扣下隻猧子犬,縱得無法無天,亂尿亂吠,騎站崗兵靴子亂聳,後又肆意招惹巡營犬,連白無常都被它咬掉一撮毛。這便也罷,我隻當是畜生打架,可誰叫它竟敢追咬西生,當夜我便将那猧子吊死在轅門下,董鼠賊暴跳如雷也查不出兇手。
“可……可這不是西北,你要是得罪王爺,今後怎麼辦呀?”西生抹淚問。
“我可不是暖床小婢,他得罪不起。”我冷笑。
這江仙兒,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枉我還瞧他幾分順眼,回府便又約三管四,叫我夾尾巴做人。我隻答應替他擋皇後催孫,可沒答應替他受刁婦拈酸。
回卧雲閣後,方娘已從西街趕來,見我便跪:“奴管事不力,請淑人責罰。”
“不幹你事,快去歇着。”我見她面色發白,氣虛帶咳,便吩咐周佩佩,“拿一貫錢,送方娘回去,藥材補品緊着好的買。”
西生不頂事,還得靠方娘。外敵當前,自己人得攏住。
院中狼藉已略作收拾,範九月請示沙要如何處置。
“扔掉吧。”我惱恨揮手。
天知那刁婦可會往香灰裡摻料。爺的手要提槍殺敵,金貴得很,要是被暗算,殺她百回都賠不起。
處置完這幾樁,莫問來傳話,說江恒讓我暫且禁足,并送來幾籃榅桲、鵝梨、乳柑、青棗和一套煮茶爐具。
一個巴掌一顆棗?爺不吃這套。
我讓院裡衆丫頭将果子分了,用過晚膳磨槍消食時,忽生出一個主意。
翌日早膳後,我便将周佩佩等四個丫鬟叫來,立在院中訓話:“咱卧雲閣裡的,不惹事,也不能怕事。你們個個兒是頂好的丫頭,就是身闆弱,且不說輕箬院上門叫陣打不打得赢,要是今後嫁個打老婆的,沒幾招功夫傍身就隻能挨揍。”
丫頭們不吱聲,我又問:“知道為何我昨日惹事,王爺還要送果子賠罪?他打我不過,可不得敬着?馴爺們像馴狼,他隻服更強的,你越弱他越瞧不上,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丫頭們頭回聽這個理,面面相觑。朱五兒卻憤然道:“對!我娘就是叫我那混賬爹生生打死!後來他賭錢還不上,又把我賣了!”
“瞧,是這理吧?”我連連點頭,又進屋取過槍來,讓丫頭們一一拿上掂量。
“好重!”周佩佩驚歎。
“這算得什麼?還不當婆子平日扛的水桶重。”我又道,“那些個婆子日日扛水練力氣,才敢嚣張推搡你這些丫頭。”
“對!”金翠兒委屈撩起袖口,“昨日李婆子推我一把,現在都還青着!”
“可……”鄧梅兒嗫嚅道,“婆子膀大腰圓的,好醜。”
“你見我膀大腰圓?”我脫下貉袖,展臂伸腿,“多吃肉,少吃面,過午不食甜,胖不了。府裡又不缺咱一口肉吃。”
周佩佩好奇捏我胳膊,我又叫其餘三人都來捏過,見她們似有所思,但尚在猶疑,又道:“也不叫你們練成我這樣,想練你們也練不成。跟着你們丁姐姐強身健體,且不說防身,平日做活也有精神勁兒。”
西生大感詫異,我附耳道:“帶她們練身闆就成。我盡是殺敵招,沒得教壞人。”
說罷我往前推她一把:“都聽丁姐姐訓話。”
西生扭捏半晌,支吾道:“你……你們都跟着我練,先……先去紮馬步。”
我暗皺眉:上來就紮馬步?罷了,瞎折騰吧。這幫丫頭又沒個童子功,練得出什麼來?主要是為練個聲勢,叫輕箬院不敢打上門,西生也借機練個自信。
于是我讓丫頭們專去院外空地練,自己則“聽話”禁足,搬張椅子坐在門口檢閱。範九月被我遣去探消息,回來彙報:江恒一早被皇後召進宮去,還未歸來。
我可幫他兩樁大事,且看他能替我擔多大責。後宅姬妾扯頭花,總不至鬧到禦前。
申時江恒才回府,其後莫問來傳:我禁足兩月,每日抄《女誡》三遍,并罰例錢半年;丹若禁足一月,暫罷協理内務之職,全權交由王福全打理。
成。虎套牢繩,鷹困于籠,關就關。三年,爺數着日子,關一日,就少一日。
當夜江恒倒是親至卧雲閣,沉默良久,責備道:“樊淑人,回府前你親言保證,絕不生事。”
“丹若挑事,倒來怪我?”我反問,“昨日虧得是我,要換隻鹌鹑來,指不定叫她欺負到死。鄭嬌嬌沒被她陰裡陽裡整過?但凡我那兩棍打實在了,保你内宅安甯。”
江恒皺眉:“内宅盡是女眷,你那套行伍鐵律,隻會驚得人心惶惶。”
“我隻會這套,學不來那套扮弱争寵、搬弄是非的把戲。”我不屑反駁,“依我說,大梁上上下下、男男女女,都該依軍法行事,那保甲法、将兵法也都不該廢止,但凡是能藏兵于民、耕戰相兼,又何至于年年向北遼納歲币,又何至于連區區西祁都打不赢?”
“勿要妄議國政!”江恒面色一沉。
我咬牙半晌,陰陽怪氣道:“成。你是上官,我遵你令。有話快訓,訓完早睡,明日我還要檢閱丫頭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