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江恒氣得失語,半晌,歎一聲,“罷了,早些安置。例錢,我為你貼補。”
稀得他補例錢,我又不是沒年俸,當老爹三倍有餘。京都人過可真舒坦,一個後院争寵的小老婆,屁用沒有,俸祿竟比苦戍寒邊的将領還高。
當夜他自然沒留宿,其後許久也未再來,隻隔三差五遣莫問探望。
于是府中暗傳我失寵,卧雲閣一衆也有些霜打茄子,丫頭練兵的“嘿哈”聲聽着也蔫兒。幸得丹若削權,輕箬院也一蹶不振,沒來招惹。
瞧,後宅婦人,當真可憐。一生榮辱,盡仰賴他人鼻息,主君稍有冷待,便好似餘生無望。
依我看,咱仨既都關在這後院,與其拈酸吃醋扯頭花,不如真刀真槍來場三國争雄。
鄭嬌嬌性子軟,又愛打絡子,就封她個織席販履的玄德公;丹若那刁婦,又住浸月池引的溪水南岸,隻配當江東宵小;我樊爺爺,高居卧雲台,自然是那文韬武略、笑傲群雄的孟德公,但凡江仙兒敢來自投羅網,我便也要挾個天子,令一令諸侯。
我本在埋頭抄《女誡》,思及此處,沒提防“噗嗤”笑出幾點唾沫星,噴在那“敬慎第三”上。
什麼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慎第三?爺隻學過用軍第一、用騎第二、奇兵第三。
隻可惜那些兵書老爹不許我再看。我偷默幾本,如今也隻敢藏在床底。
就這般每日禁足抄書,日子清閑無聊,我渾身力氣沒處使,又叫範十月置辦些木匠器件并幾截木材送來,打算自造槍架,放進書房,以彰威嚴。
這日午後我正刨木,總覺夾襖繃在身上越發束手束腳,胸也勒。我将裡外衣裳調來整去,發現是有些短緊。
這……剛和丫頭們保證不會膀大腰圓,我竟先長起冬膘?難不成是每晚睡前那碗牛乳催膘?
我窘迫喚來西生,讓她比指量腰。
西生圍腰比一圈,又圍胸比一圈,再轉看兩圈,掩口笑道:“寶珠姐,你哪是發胖?分明是長高,還……豐腴了。”
長高?
我大喜,忙去找等身杖,忽又想起這不是軍營,哪來等身杖?于是我忙不疊脫靴,顧不得地涼,急急拉過西生比劃,果真比來京時高上兩寸。
明澄誠不欺我,我這身量,後發有力啊!
西生替我歡喜:“不止高,還白上不少。我就說寶玉哥那樣白,寶珠姐怎會天生黑?聽說牛乳沐浴能讓肌膚白過羊脂,我讓方姐姐張羅張羅?”
我擺手:“一桶牛乳夠多少人喝?咱西北将士要是每日有碗牛乳喝,得齊齊壯上兩圈。沒得糟蹋東西。”
否決這一提議,我又歡天喜地刨木材。誰曾想今日大吉,才有一樁喜事,午後又來一樁喜事:傲天鷹那飛斷翅的,終于磨磨蹭蹭飛回東京。
範九月出去接頭,帶回封家書,老爹隻道一切都好,千叮萬囑叫我以夫為綱、切勿惹是生非。另關于崔景溫之事,範九月轉口信,說赤霄關是有這一号人,年十四,原是做苦力挖溝鏟糞,既有靜王殿下特意囑托,便調去軍備庫,與李鐵匠打個下手,養護軍械,既清閑,也能學手藝。
我遣範九月去清英齋落個回音,過不多會兒,神仙終舍得下凡來。
我自刨木頭不理人,他卻遣散衆人,立在我面前,鄭重躬身緻謝。
這崔寶姝到底是哪尊神女?為她庶弟,親王都肯折腰?
“得了,神仙折腰,折我壽呢?”我陰陽怪氣。
江恒好言解釋:“樊淑人,這些時日,恒并非有意冷待,隻是……”
“知道,我又惹事鬧到仁明殿,你總得做樣子。”我擦把汗,擡頭正眼瞧他。
素緞銅綠色長襖,外罩艾青色鶴氅,半新不舊。玉一樣個人,成日穿這樣素淨作甚?
罷了,這般金尊玉貴的神仙,這般低眉順眼賠不是,我又不是後院婦人,為這點破事還怄一個月氣。
我将刨子放下,聳眉道:“我吃百家奶,不知什麼叫母慈子孝。你總歸有娘可孝順,是福氣。我喝過你敬酒,事就該辦妥,今後盡量扮個好妾,讓她安心。”
江恒聞言,似有些發怔。
我又道:“‘倚強淩弱,忿争鬥毆,喧悖惡罵,或搖扇恐吓軍伍者,斬。’那日是丹若挑釁在先,但我拿槍恐吓婦人,确也該罰。”
江恒略感意外,又颔首緻歉:“受屈了。”
“多大事?《女誡》千六百字,抄不到多會兒,錢又沒罰到痛處。你借題發揮,讓丹若卸權,才是蛇打七寸。”我坦然一笑,“你自有一套,我服氣。”
江恒道:“原是因不惹年輕氣盛,将她辱罵至人盡恥笑,我不忍見她心病成疾,故予些事務聊以寬心。卻不曾想她越加跋扈,屢屢搬弄是非。确不能再讓她理事。”
“這樣憐香惜玉?”我半是玩笑道,“那倒不如賜金放還,靜王殿下又不差這些錢。”
“她與鄭孺人皆是宮婢出身,與你不同。”江恒無奈道,“天高海闊,卻無幾寸女子容身之所,更無幾人能如你這般,恣意翺翔。”
“也沒那般自在,這不關院兒裡了?”我攤手笑。
“且再忍耐些時日。”江恒歉疚保證,“一應事物,但有所需,皆可傳方娘來報。”
“莫問隔三差五就來一趟,哪能缺東西?”我擺手道,“今日就不招待,免得禁足沒解你就留宿,惹皇後不悅。”
江恒再三緻謝後離開。
當夜落一場大雪,晨間我正帶丫頭掃雪,莫問卻領着浩蕩一群人,送來十好幾箱衣料。羅、錦、綢、紗、绫皆有,種類我認不全,隻知是好料,大多赤色一系,紅彤彤的,堆在雪地裡喜人。
莫問客氣賠罪:“是小的疏忽,明明常替王爺探望,竟沒發現淑人衣不合身。昨日王爺回去就将小的好訓,又立刻着人去置辦。”
這神仙當真心細如發。大約是昨日說話間,我不經意扯過幾回衣袖,他便留意到了。
“他舍得訓你?”我摸着料子,又玩笑問,“隻我一人有?青箬院沒有?”
“快到年節,按例三院都有,淑人最多。”莫問答,“王爺吩咐,淑人的四季衣裳是照入府時的尺寸所制,想來都不合身,所以特命四季衣料全都置辦。”
呵,這神仙,把我當娘們哄?
罷了,衣不合身,行動不便,爺就勉強收他個禮。
這時,莫問又命人擡上兩箱并一擔物件兒,一箱木、漆匠器具,一箱圖紙,一擔木材。
莫問又道:“王爺還吩咐,淑人既有興緻制些玩意兒,就特命小的備齊所需,也免工具粗陋損傷貴手。”
我翻開幾張圖紙,除武器架外,還有戰船、虎車、雲梯、望樓等。我再彈那木材,似是硬楓。
硬木難刨。這神仙,是生怕我精力過剩,翻牆惹事?要真想我閉門造出個大營來,别隻給這點木材啊!
偏莫問還悄聲補充:“這些圖紙,都是王爺幼年珍藏,從不示人。”
呵,信他個鬼。皇子不習詩書經典,盡去閉門造車?
送走莫問這一大群,午後便有裁縫來量身。我特意讓西生比着頭頂,在門口朱柱上劃一道,再三用木尺量過,然後深深刻上三字:五尺二。
五尺二,依大梁律,可入伍,充為末等兵,月俸二百。要能長到五尺八,那便是首等,月俸一千。
隻恨那胖子搶走我的男兒身,我長到八尺也休想吃上兵饷。
家書還說胖子策論、目力、體能、騎術皆過考校,隻槍刀和弓射尚有不及。
哼,且待爺爺回信挖苦他幾句。
戰書寫畢,我讓範九月帶去西街,叫預備歸家團年的小子順帶捎回。
接下來的時日,便是練槍、閱兵、刨木頭。武器架打好,我又湊合造出輛一尺長的攻城虎車,插兩面赤色小旗,成日拿它往牆角、柱墩、樹樁上怼,尚嫌不過瘾,又從樹叢下薅來幾塊石頭,标記上“西平府”“西涼府”“大同府”“大定府”等字樣,就雪地略作輿圖,接着便揮師敵境,血戰沙場。
偶爾江恒來用午膳,我都顧不上搭理,隻管推車亂怼,口中不住“铛檔哐哐”“敵将休走”“兀那厮,且吃俺一槍”地吆喝。
有這等遊戲打發閑暇,禁足兩月便似一晃而過。時近年末,各家宴請不絕,此前有丹若攔阻,如今王福全遣人将請帖送至卧雲閣。
這……
不去?
豈不白卸她青箬院理事大權?
去?
群魔念咒,爺可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