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文彥帶隊從球場邊經過,着一身印金寶藍緞騎裝,頭簪粉花,腳踏朱靴,花孔雀似的招搖。
見我回頭,他輕佻一笑:“喲,還會打馬球呢?”
我舉杖如槍,指他道:“怎地,可敢一戰?”
他饒有興趣打量我這幫人,漫不經心應戰:“輸了可不興哭啊。”
“少廢話,五對五?”我問。
練兵先結伍法,後練十伍,再練百伍,其後方成大陣。是以我練小子,也是以五為數,早配合得默契無間。
今日飛雲馬不在,夜光虎親帶熊、鷹二将,再加倆小子策應,足矣。姓霍的纨绔敢跟我對五五,那便打到他叫爺爺。
霍文彥應戰,自随行人中挑出四人。我略一觀,隻二人值得提防。一人身高臂舒,形似瘦猿,行止幹練,眉長目利,絕不像纨绔,倒更像将官。另一人身形悍壯,豹眼環突,瞧着便不似善茬。
我倆再各挑一人舉旗計球,其後便擲球開局。
姓霍的輕敵自嬌,大約是想讓半球,不曾動作。那我不客氣,帶球便繞,待他反應過來,敦石頭、陳天水已橫插阻攔,風火輪一騎絕塵,我揮杖便進一球。
霍文彥這才認真起來,與我用相似戰術,他為主帥,那高、壯二人為副将,餘下二人策應。隻是他這一隊配合不足,全靠那高個兒兜底,霍文彥隻管攔我沖殺,陳天水、敦石頭竟被那高個兒一人耗住。剩下那豹眼賊便可以三攔二,小子擋不太住。
媽的,爺打賭那高個兒的定是将官!
虧得霍文彥貪功好勝,攬球不放,不叫高個兒出頭。他差半招,我尚有餘力縱橫穿殺,與小子們相互接應。
戰局正酣,我領先二球,正截球突擊,忽聽陳天水急喊:“三爺,身後!”
我立時回頭,見豹眼賊緊咬在後,高舉球杖,意圖不明。
我想也不想,伏身回杖,旋腰便刺,同時有一物自斜方呼嘯而至,又聽霍文彥暴喝:“雲二,你他媽對個娘們下黑手?”
話音還未落,那呼嘯之物便擊在豹眼賊高舉的球杖上,二杖相繼落地。我也順手一杖将豹眼賊撂下馬去。
“狗賊,敢害我三哥!”敦石頭策馬奔來,怒氣洶洶護在身前。
霍文彥亦空手打馬奔來,見那豹眼賊踉跄爬起,擡腳便往他頭上踹:“還嫌爺替你收的爛攤子不夠多?跪着,給這位娘子磕頭賠罪!”
豹眼賊漲紅臉,戾目咬牙,跪下磕頭:“對不住!”
高個兒也騎馬趕來,下馬對霍文彥賠禮:“五郎,實在對不住,這小子性情急躁,是我約束不力。”
霍文彥厭煩揮手:“帶他滾。成日惹是生非,要不是看你面兒上,早叫他滾回江甯。”
高個兒讪讪攜豹眼賊離去。霍文彥對我拱手:“對不住,這狗東西人蠢手黑,不該叫他上場。”
我瞧他也算爽快人,擺手道:“不妨事,馬上還沒人能害着我。”
“那一記回馬槍的确厲害。”霍文彥心服口服,“這幾位兄弟也不賴。哪軍的?”
“赤霄軍。”我傲然答。
霍文彥略思,恍然大悟:“你是靜王府那個?”
我訝然問:“你知道我?”
霍文彥大笑:“你槍挑醋缸,京城誰人不知?”
我立時汗顔,又不知從何解釋。
“球打得不錯。過幾日壽慶公主攢局,來不?”霍文彥問。
我挑眉揶揄:“怎地,今日還沒領教夠?”
霍文彥大窘找補:“爺是手下留情。況且你這馬也太占便宜,秦馬肩高蹄薄,最适短途奔襲。你這一匹骨勻肌健、胸豐臀齊、踏步如飛,放黑市百金不止。靜王也當真舍得。”
“誰說是他送?”我傲然道,“爺打小養的駒子,千金都換不來。”
霍文彥皺眉道:“一個小娘子,張口閉口稱‘爺’做甚?”
“你管我?”我輕哼一聲,“過幾日我要來,你可别輸得太難看。”
“嗬。屆時再好生領教!”霍文彥拱手辭别,打馬而去。
其後我又帶小子集訓半日,暢快出身汗,回府洗過澡,腦子靜下來,忙去清英齋彙報今日所遇。
“今日雖有沖突,但姓霍的爽快,不算得罪人。隻不知他怎地三番五次進得玉津園,背後有人?”我問。
江恒略一思量:“衛王府王淑人是江甯人士,興許與勇毅侯府有些交情。”
“衛王?”我懊惱一歎,“原還想約他打球,看來是不能了。”
江恒蹙眉片刻,問:“為何?”
這還用問?董元奎是衛王生母董嫔的遠親,樊、董兩家原本就不對付。況且衛王和江恒素日無交情,自然不能是盟友,我哪敢跟衛王一系玩到一處?
“哎,王爺。”我挑眉湊近,低聲問,“衛王,是個怎樣人?你倆關系好不?”
“九弟才華橫溢,書畫雙絕,天縱之妙。父皇甚愛其才,特許他于翰林圖畫院任意往來。”江恒答。
呃……這些個皇子,作畫的作畫,念經的念經,飽食民脂民膏卻盡不幹正事。
“那你倆關系好不?”我追問。
“血脈至親,自然兄友弟恭。”江恒暗含苦笑,轉眸向别處,又叮囑,“春夜尚寒,濕發見風易引風疾。淑人豪爽不羁,還應保重身體。”
我這才注意到發梢滴水,已沾濕他衣袖,忙後退一步。
江恒又道:“聖恩浩蕩,玉津園既為宗親開設,踏青閑遊,隻不逾矩,但去無妨。”
神仙向來含蓄,話隻說七分。我認識他近一年,大概也摸清路數,知他是默許我約人打球,隻别鬧出事端,他便作不知。
就算鬧出禍端,多半他也要費心巴力替我頂鍋。仗義!
“成。我好好練,給咱靜王府拔個頭籌!”我歡快應一聲,又風風火火趕回卧雲閣。
西生已燒好炭盆等我烘發,又不住抱怨:“寶珠姐,你才見着白,這日日出去曬,又黑回去啦!”
“黑又怎樣?黑着精神。”我不以為意,又聞到桂花頭油的味道,不禁回想起方才靠近神仙說話,怎地……聞着香呢?
神仙平日不點香,屋内并無檀香氣,那氣味聞着像墨,又帶一絲說不出的甜。是滿屋書香,還是他……身上香?
樊寶珠,快打住,别亂想!
翌日我正待練球,玉津園卻暫且閉園——皇帝臨時起意,攜相王去西園看百獸戲。隻為半日表演,前後倒耽擱十來日,壽慶公主的球局也隻得後延至三月底。
這便不妙:月底正逢我信期。
磨刀霍霍近一月,可不能為個狗屁月信給耽擱了!
于是我偷偷讓範九月去藥鋪,抓幾副延後信期的湯藥。偏這神仙長狗鼻子,“侍寝”時聞到殘存藥味,問:“樊淑人可是身有不适?”
“沒。今日用藥膳炖羊架呢。”我順嘴扯謊。
江恒細辨藥味,忽有所悟,耳根微紅,欲言又止半晌,才問:“你可是……月底有所不便?”
失算!這神仙懂醫,平日又心細,還有方娘這心腹長駐卧雲閣,我信期在哪日,他留心便能推算出來。
我正待否認,他卻尴尬措目:“既如此,請帖婉拒便好。”
“那怎麼成?我……我吃幾副藥就成,不妨事!”我紅着臉反駁。
江恒耳根更紅,蹙眉道:“胡鬧。”
“不是……那個……”我撓頭語無倫次。跟個大老爺們讨論信期,這算什麼事?
“萬事……身體要緊,不可胡鬧。”江恒窘然堅持。
“我有數,不用你管!”我急急争辯,“這……這東西就是個白誤事的,何值得專為它嬌養起來?今後要是行軍作戰,難道敵軍還等我過完信期再來?”
“這并非戰時。隻一場馬球,今後再去便是。”江恒依然否決。
“不成!我說不成就不成!”我急得跳起來,“我詩作不來,弓獵也丟好大個臉,隻盼馬球露一回真本事。你不叫我去,是叫滿城人笑我是個隻知拔槍吃醋的後院妒婦嗎?”
江恒沉默不答,我更急,拽他衣袖懇求:“王爺,這回不一樣!壽慶公主專請宗親,相王也去。要是聖上想去瞧一眼,我漂亮赢一場,不是給咱靜王府長臉?萬一他一高興,賞你個差事,總比每日關門念經好啊!你大好年華,就甘心這樣荒廢?”
“你……不必如此。”江恒低頭望袖,“我罪無可恕,理應靜思己過。”
我氣到失語,憤而擲開衣袖:“你管我不了!就算八百禁軍守在門口,我隻要想去,便是翻牆鑽洞也要去!”
江恒望我一眼,又措目深思,輕歎道:“罷了,隻此一回。藥方先予我一看。”
我奔去二樓取來藥方,他略一觀,蹙眉道:“盡是虎狼藥。明日讓李先生與你重開一副。”
他所稱李先生是薛神醫的弟子。薛神醫已離京雲遊,這位李潤昌先生作幕僚暫留在王府西苑。
“你開不就成?何必勞煩别人?”我納悶。
江恒手指微縮,捏皺藥方,半晌,繃緊唇角道:“我……不通醫理。”
唬鬼呢?他不通醫理,那我還不會用槍呢!
罷了,大概他是覺得與我探讨女子私密,大有不便,才胡亂推脫。
“早些安置。今日……我先回去。”江恒放下藥方,似有些魂不附體,匆忙離開。
我訝然目送,鬧不明白這向來風輕雲淡的神仙,這忽然間到底怎麼回事。
好在翌日偶遇時,他已神色如常。我不禁暗忖,是否因自己急脾氣上來,又厲言頂撞,惹他想起平日委屈,這才匆忙避開?
如此一想,我不禁生悔,其後好言好語哄着,還同方娘湊合學幾式花藝,折幾支盛開的绛雲仙插瓶,親送至清英齋,趁他不在,圍書架嗅一圈,隻有墨味,不覺甜香。
怪哉……難不成是那日球場酣戰,揚沙塞鼻,擾亂嗅覺?
我探不出所以然,其後江恒再來“侍寝”,我在樓上咬指頭糾結,真想摸下樓去湊近一嗅究竟,後又連拍腦門,心慌臉熱蒙頭睡下。
終待得月底,今日天公作美,雲輕風爽,正适出遊。我換一身赤色騎裝,腳踩新制的小羊皮靴,折兩支開至極盛的绛雲仙,一支插在高束的馬尾上,拎着另一支蹦出府門。
江恒已在車内相候。我鑽進馬車,見他身着晴山藍道衣,外罩石青色輕紗涼衫,頭戴藍紗小梁冠。太素淨!
我二話不說,将绛雲仙簪他冠旁,笑道:“打仗也興戴個頭巾,以色分敵我。今日咱倆一隊,都簪紅!”
說罷我鑽出馬車,騎上風火輪一馬當先。
一路輕行至玉津園,四處寶馬香車,宗親少年春衫鮮豔,結伴而行,朗笑攀談。
騎行至球場,東西兩側丈高球門已縛上彩錦,三面矮牆遍插彩旗,正南面觀景閣廊也彩幔飄揚。
我四顧一圈,倒見着幾個熟人。壽慶公主已高坐閣廊雅座,扶英公主在旁纏着說話;唐貞兒随侍在甯平郡王妃身後,卑微躬身;羅青頑與一青年相公騎馬并行,面如桃李含羞;那要扶搖直上廣寒城的“姝妹妹”也在,着茜紅騎裝,不知受哪方邀請;還有那霍文彥,身着孔雀藍印花騎裝,頭戴朱紅抹額,遙遙見我,倒沒在大庭廣衆吹哨,隻以二指在額前一比,算作招呼。
江恒下得車來,先引我與壽慶公主見禮。這江氏一家真怪,個個兒愛修仙問道,隻是壽慶公主那身青白道衣光澤潋滟,似是浮光錦,頭上水晶蓮花冠晶瑩剔透,既素淨又華貴。
壽慶公主也不知是吃齋茹素還是怎地,瞧着比上回更為瘦削清癯,仿佛仙風一吹就能飄上雲端。她和氣免禮,打量我二人,微笑道:“七弟難得簪花,看來有美人相伴,心緒也舒朗了。”
扶英在旁不服:“她哪裡美?比炭還黑!”
“扶英。”壽慶公主無奈勸止。
正在此時,歡朗笑聲傳來。我側頭一看,是位十五六歲的俊朗少年,身着海棠紫缂絲騎裝,繡整幅雙獅戲珠圖,頭戴金冠,腰纏玉帶,正從人群簇擁中走來。
“長姐。七哥!”少年爽朗招呼,“小扶英出落得越發标志了。”
這便是相王江忱?
我暗打量這兄弟二人,不論長相或氣度,毫無相似之處。若說靜王是湖中淨月,相王則似陽春朝日,隻在他近旁便覺亮堂。
扶英卻對他不甚熱情,隻福一禮,喚聲“十一哥”。
江忱好奇打量我幾眼,笑問:“你便是樊氏?瞧這身裝束,特來打馬球?打得怎樣?”
“西北無敵手。”我拱手答。
“爽利!好好打,打得好,讓你跟我一隊。”江忱贊一聲,又笑問江恒,“七哥可願割愛?”
江恒笑應:“長姐做東,豈有掃興之理?”
壽慶公主笑問:“年輕人自當盡興,七弟不下場一試?”
“我不擅此道,觀戰助威便好。”江恒婉拒。
“七哥好靜,有這外援就成。”江忱又指另一處,“九哥也偷懶請外援呢!”
我順他指向,果真是霍文彥。
他作外援?呵,穩赢。
江氏一家自閑話,江忱滔滔不絕講起前幾日在西園瞧那天竺獅鑽火圈,又道皇帝特許他與獅子起名,他糾結幾日,想出十來個名号,愣挑不出哪個更好。
江恒與我低語一聲,讓我先去抽選花簽,與女眷比一場,嬴得漂亮,才好叫我去與男子比試。
比就比,隻當熱身,順帶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們戲耍戲耍。
大梁初年馬球興盛,不論宮廷民間,男女老少皆好打球,其後卻被腐儒诋毀為惡習。時至今日,男兒們尚還打一打,女眷打馬球者甚少,且隻玩小打,以青驢為坐騎,唯恐磕碰受傷。
今日下場女眷隻十來人,分作兩隊,各六人。抽完簽,與我一隊的有六公主昭慶,羅青頑也在其中。
我趁機探問她受何人邀。羅青頑臉頰微紅:“我……三月初九出嫁,想是樊淑人事忙,都未曾來觀禮。”
三月初九?我正忙練球呢,王福全送來的請帖一張沒看。
“呃……”我尴尬撓額,“嫁的哪位如意郎君啊?”
羅青頑含羞低頭:“外子現任秘書少丞,是德慶公主之子。”
這人我不認識,隻聽聞四公主德慶早年病逝,留一獨子。看來果真那日郡王府賞雪宴,壽慶公主是有意考量閨秀文采舉止,為宗親擇選良配。
秘書少丞官品不高,就是個編書修文的,不過瞧他倆方才低語含羞的模樣,羅狀元應對這段姻緣甚為滿意。
我又指分到另一隊的“姝妹妹”問:“你知那位娘子是誰不?”
羅青頑望一眼,思索道:“不識得,似是南方人士,前兩年才來京,客居在太常寺嚴少卿府中。不過嚴少卿長女乃是恩陽郡公夫人,想是因此她才得受邀。”
此時“姝妹妹”倒是沒偷瞧我,正怔怔望向觀景閣廊。
我順她視線望去,衛王江慷與許王江忭也已抵達。遠觀衛王眉眼與相王更似,身着青羅衫,外罩月白绉紗廣袖褙子,其上作墨竹圖,頭簪绫花,手搖竹扇,矜貴風雅。許王年僅七歲,眉眼尚未長開,但依稀瞧着也更似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