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進真常居,範九月垂首侯在門内。我進門便問:“他刁難你沒?”
範九月搖頭:“王爺似已早知曉此事,隻命屬下繼續扮作女郎,不曾刁難。”
我摸摸下巴:“那你是怎露的餡?”
範九月道:“原一切如常,屬下稱病不出,每日藥物飲食送至門外。可一月前,忽有天甯觀道童前來詢問病情,一連來過幾日,後又再無過問。不知是否因此漏出端倪。”
我暗自思忖:天甯觀?若是天甯觀發現我私自離京,理應上報,此事早就捂不住。可照今日情形看,似乎事在江恒這兒就止住。天甯觀……靈清仙師……這可當真是燈下黑!江恒這修仙問道的,定然和宮觀司有往來啊!我在宮觀司眼皮子底下土遁,那群道士掐指一算不就知本尊已金蟬脫殼?
我正扶額暗悔,範九月難得勸言:“女郎,恕屬下多嘴,此事的确欠妥當。這兩日我偶聽王爺主仆對話,他似乎因你不知所蹤,憂慮不安,險些在勘查河渠時失足落水。”
呃……這可賴不上我。他黑燈瞎火看書,眼看花了,我方才還替他撥燈芯呢。
“這回是草率,下回辦周密些。”我揮揮手,“你快去歇息,叫人燒桶水來,乏死個人。”
不多時熱水便燒來,我泡過兩刻鐘,搓下三斤泥,便又想好計策。
翌日,江恒正欲領我回府,我笑嘻嘻拉扯衣袖:“好覃思,三兒錯得很,大悔了一夜,自罰個苦差事,你可得領。”
江恒不為所動,顯見餘怒未消。
我使足勁讨好賣乖:“我已叫人在山腳備上竹筏。玄元山離京城十裡,又在五丈河下遊,三兒自罰劃船送你回府。你要是不領情,那我隻能在守一堂前跪上十日,不然悔得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着。”
昨日泡澡時我已盤算好,武叔那間田舍在京郊五丈河畔,我劃到那處,謊稱手酸,騙他去歇息。屆時成沖當面陳冤,江大善人總歸不好意思直接回絕。
若這事實在平不下來,反正過汝州已不見通緝令,重金相贈,讓成沖自去天涯遁逃,也算行一件善事。
江恒依舊不置可否,我越谄媚,他越冷漠,直到我快繃不住時,他才道:“有話不妨直言。”
“是有事想談,可……”我抓耳撓腮,“咱今年聚少離多,球也沒打,青也沒踏,避暑沒同來,住也住得遠了,我心裡怪鬧慌。好覃思,有事也可泛舟閑聊嘛。”
江恒眉心微蹙,冷聲道:“十裡逆行,你是自找苦吃。”
“挨棍子要跪直,我有數。”我生怕他變卦,忙拽他出門,隻恨不能背他飛跑下山。
竹筏上已備好茶點,我點頭哈腰哄他坐下,忙将竹蒿子一撐,巧計将靜王挾至絕天絕地之所。
老實劃得有半刻鐘,我假作閑聊問:“覃思,你原先也不看道家經書,短短幾年,造詣如此深厚,是得高人指點?”
江恒坐在竹筏前頭,背對我煎茶,恍若未聞。
我又問:“天甯觀裡有神仙啊,我讓九月稱病不出,原以為萬無一失,不料有人掐指一算就識破我這鬼把戲,也不知這神仙收個高徒沒?”
他還不答,我又問:“你是神仙,他是神仙,說不準師承一脈呢?”
“樊寶珠。”江恒終是聽不過耳,警告道,“休得胡亂揣測。”
我嘴一撇:“我西虎幫有幾個兄弟都跟你講,你拜個師父卻藏着掖着?”
江恒沉默片刻,無奈道:“不曾拜師,隻是奉旨修道,偶遇不解之處,執經叩問罷了。他乃世外之人,不惹紅塵。”
他說得委婉,我細琢磨,言下之意不就是與天甯觀有交?
細細回想,皇帝崇信道教,而年初祭天、歲中修渠,兩件事都有天甯觀參與其間。祭天後江恒得以視事,疏渠正是他頭一回領差,世人的眼睛都放在相王身上,而靜王這邊,一切順理成章,不着痕迹,卻已由放逐世外,悄然入世了。
我忽又想起“韫椟藏珠”一解,果真還是明如鏡神機妙算,千裡之外,素不相識,竟隻從“韫椟”二字,便算出靜王早有争心。
想通此節,我喜上眉梢,忙問:“覃思,通濟渠疏得怎樣?”
江恒望着“咕嘟”作響的小茶爐,默然良久,才道:“暫且擱置。”
“這怎回事?”我驚訝不已。
“朱相自嶺南運來一批金絲楠,又在蘇州遍尋奇石,父皇龍顔大悅,故而暫緩疏渠一事。”江恒答。
我驟覺竹蒿沉重起來,劃也劃不起勁,憤憤抱怨道:“什麼時候了,就知那園子!”
江恒心緒沉沉,歎道:“天下财賦,仰給東南,若能借此疏通漕運,西京必能複現繁華。隻可惜……”
我越想越氣,丢開竹蒿,破口大罵:“西京多好,東京這破地兒,易攻難守,百年都舍不得修個渠,愣是一屁股坐下就生了根!再不遷都,哪日遼子打過來——”
“寶珠。”江恒低聲制止。
此時近側雖無舟楫往來,但我憤慨之下,确也嚷得太過響亮。
我垂頭強忍怒氣,待心緒稍平,忽發現這一丢手,竹筏已順流回漂,忙又撿起竹蒿,邊劃邊歎:“罷了,反正咱已使過力氣,你又不在中樞,那死豬一隻合該相王去搬開。”
江恒不答話,大約也知他這兄弟不中用。
這皇帝當真昏聩,該用的兒子不用,我看他這江山遲早要叫那幫逢迎媚上的筆吏竊去!
沉默劃過一段,我又搭話問:“那你這趟回來,還領别的差不?”
“父皇聖壽将近,巽園尚未竣工。多半,會領此事。”江恒答。
這破園子怎跟個鬼牆似的,愣繞不開?
江恒雖未抱怨,可我料想他極不願領這差,便将話題繞開,問:“巽園是個大差,幹完這樁,告個長假,咱出遠門散心去?”
江恒黯然垂頭:“我恐怕……難以離京。”
“就做這一想嘛,誰說得準将來?要是能離京,想去哪兒?”我問。
江恒悠然倒一盞熱茶,慢呷一口,望滿河清波暢想,緩緩道:“若真有那一日,願乘百丈之船,往東海之遠,聽大海潮音,觀萬裡橫波,把盞高歌,暢抒胸臆,逍遙不知返也。不知鲲鵬可願舍南冥而同去否?”
說罷,他轉過半張臉,似在問詢我意見。
我料想他是《莊子》讀上頭,便打趣道:“鲲鵬大得很,百丈小船可裝不下。”
江恒眼眸微垂,轉回臉去,望前方水色。
“不過話說回來,趙無極回來沒?他要是真找着蓬萊,咱就拉上支水軍,劈波斬浪,揮師東進,給它打下來,占山為王,怎樣?”我胡扯玩笑。
江恒搖頭低笑,無奈道:“暫未有回音。”
“覃思。”我順着話頭試探問,“要是真有蓬萊,咱打下來做這蓬萊之主,你待怎樣?”
江恒隻飲茶,良久未答,我正待再找他話閑聊,卻聽他低聲道:“興教化,富國民……”
我豎耳傾聽,終聽他道出最後三字:“均天下。”
九字道盡,我一時卻不知如何接,悶頭撐蒿,不時瞄他背影一眼,四周唯有清冽浪聲。
“寶珠以為如何?”江恒問。
“呃……前頭兩個不新鮮,後頭那個……不明白。”我赧然道。
“均貧富”一說,倒也略有耳聞。原先蜀中鬧民亂,便有亂軍頭領以此為号。可是他靜親王鬧什麼“均天下”,是我要幫他逼宮弑君,大開國庫,散财分國?
東西攥進手,豈有拿去分的道理?這國土一分,西祁、北遼可都等着撿便宜。
“興教化。”江恒緩語輕聲,話音幾乎隐于風中,“興貧家教化,授百工技藝,萬民先學而後覺,百業自興,名法自彰,天則自循,蓬萊國何得不富?”
我認真聽完,不以為然:“道書讀讀就成,可别來那套無為而治啊。要真行得通,先人怎不拿來用?”
“唯民知極,弗之代也。”江恒道。
這話耳熟,我細細回想,似乎出自《鹖冠子》。隻是我讀不進這黃老之學,也不曾深思,他一掉書袋,我哪還有話可駁?
于是我隻好問:“那這蓬萊天下,要怎個均法?”
江恒默然飲茶,良久,才低聲道:“去私就公,因賢莅位,易姓而王。”
我手中一頓,愕然問:“易姓而王?那不就是百年前十國亂殺?你瘋啦?”
竹筏又往回漂,江恒複又沉默不答。
我回過神來,繼續撐蒿,再細思前頭兩句,問:“哦,你是說效仿堯舜,‘上賢天子,次賢三公’?可這蓬萊國不照樣是天子與三公分天下,隻是換得勤些,也沒均到萬民頭上啊?”
“我也不知如何而均,随口而談罷了。”江恒搖頭苦笑,低頭斟茶,思忖片刻,又道,“不過,此前在市井中見二人分食油餅,你可知,如何均分?”
“對半切啊。”我脫口而答。
“如何才能公正無偏,使這二人定能各得一半,而非此多彼少?”江恒補充道。
這倒是個好問題。誰人都有私心,都想多拿,一旦分不均,定然要打架。
我苦思難答,江恒道:“切者,不分。分者,不切。”
我恍然大悟:這主意刁鑽。切餅的不能分餅,一旦切不均,必會拿到較小的那塊,所以隻能分毫不差對半切,不然就會吃虧。
我正待稱贊,忽又想到一節:“不對。切餅的拿刀,他一不高興,捅死另一個,不就能拿去整張餅?”
江恒飲茶的動作微滞,似也意識到疏漏此節。
這蓬萊國策,我句句說不過他,這回終扳回一局,笑咧咧道:“所以你這九字真經,還得加上三字,‘強軍備’。”
江恒不答話,我追問:“海上三山,瀛洲、方丈虎視眈眈,蓬萊國年年陪歲币,是得加緊軍備吧?”
江恒沉默許久,方才問:“寶珠,你可願一聽肺腑之言?”
“閑聊嘛。你說。”我悠悠閑撐蒿。
“蓬萊之初,為防地方藩鎮再興,故而守内虛外、強幹弱枝,遴選各地精壯入伍,已有冗餘。其後每逢兇年饑歲,為防民困生變,遂以軍饷诏撫,廣募氓流青壯。”江恒頓了頓,轉臉與我對視,“如今蓬萊積兵之多,六分之物,五分養兵,國何得不窮?民何待不困?”
我臉一沉:“你也要裁軍?”
江恒抿唇,斟酌片刻,輕言細語問:“寶珠,冗軍無益。蓬萊之軍,多而不精,戰不能勝,守不能固。百萬青壯,若不能精簡歸田,百業難興,民生凋敝,國将積弱積貧,何得以安?”
我咬牙不答,眼眶兀地一熱。
且不說這歪理刺耳,便是這話再有理,誰都可說,他不能說!從昨日起,我千般讨好,萬般谄媚,好話說盡,笑臉陪爛,就差長條尾巴來搖,親爹都不得這待遇。他倒好,乘我的竹筏,用我的茶點,竟要跟我談裁軍?
“寶珠,世間并無蓬萊。”江恒見我惱了,忙改口道,“我隻是……随口胡言。”
“不許裁軍。”我嘴一撇,也不知如何作想,竟用竹蒿挑一潑水過去。
江恒猝不及防,衣袖立濕,滿目訝異。
我瞧他這樣,驟覺好笑,可氣又未撒幹淨,撇嘴又挑一潑水過去:“不許裁。”
江恒匆忙舉袖擋水,好生狼狽。
我險些憋不住笑,努力繃緊臉,氣鼓鼓再潑兩杆水過去。
“樊寶珠!”江恒又惱又窘,倉促起身回避。
我終是忍不住哈哈大笑,連揮長蒿,水攻靜王。竹筏狹小,絕天絕地,他手無寸兵,身無寸甲,避無可避,忍無可忍,憤而掬水反擊。
就這般莫名其妙鬧起來,竹筏颠來蕩去,我揮蒿如槍,擊水如雨,嬉笑忘形,忽而腳下一滑,猛不防掉入河中。
我水性不甚好,秋水寒涼,登時刺得渾身機靈,随即嗆進兩口水,腰間鍊槍也沉沉下墜,好容易撲騰出水面,卻發現我這一掉水,竹筏已翻過去!
“覃思!”我邊咳邊喊,驚慌四顧。
得不到應答,我一時也不敢耽擱,慌忙吸氣,剛潛入水中,後腰卻被人緊緊一箍,往水面托去。
慌亂之中,我複又浮出水面,扭頭往後看,驚魂驟定,邊咳邊掙紮道:“我……會水。”
江恒看我兩眼,松開手臂,自往岸邊遊去。
先後遊上岸,我趴在地上猛咳一通,再擡頭窺看。向來風輕雲淡的靜王殿下濕發貼臉,颌下滴水,儀容狼狽,闆臉凝我不語。
我理虧,咋舌縮肩,埋頭不敢言。
不遠處驚起一群花鴨,“嘎嘎”聲此起彼伏,沉默更添幾分尴尬。
“噗——”
我終究沒忍住笑出聲,這一笑便不可收拾,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錘地,一邊捂嘴咳嗽。
江恒皺緊眉頭:“胡鬧……”
言還未盡,他卻也不禁搖頭苦笑,甩落幾滴水珠。
窘迫相對笑過半晌,我這才想起成沖一事。此時方行半路,離武叔那間田舍尚遠,靜王已成落湯雞,威儀盡掃,自不好再前去面聽陳冤。
我放眼一觀,見不遠處有村落,便擰擰衣袖,提議道:“找農家換身衣裳,借兩頭青驢回去吧。”
江恒擰過衣衫,踟蹰片刻,為難應好。
路上偶有農夫經過,見我二人衣飾華貴,卻一身狼狽,斜目而視,匆匆埋頭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