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恒滿腹狐疑接過,展信略讀。昏沉燈影中,他眉宇漸沉,垂手不欲細看,望向另一側車簾,半晌,才看轉臉向我,薄唇緊抿,神情複雜。
“我小子堆裡混到大,不是給人當爹,就是給人當爺。這趟着急回西北,也是怕明老爺子歸鄉,今後再沒機會當面盡孝,就借霍五這趟镖出門。誰知這厮是脂粉堆裡滾膩了,瞧我新鮮還是怎地,竟生出這心思來,吓我一大跳。回程路上我已訓斥過,他偏還要輕浮浪蕩寫封酸信來。”我正色申明,“後面那些話,也不過是跟西西鬥氣,話趕話出來的。誰好端端要去當寡婦,又無端端來咒你死?”
江恒目光在我臉上怔怔停駐,剛開口欲言,忽又錯開視線,将信遞還過來。
我不接信箋,又道:“雖說咱倆隻是做個樣子,但我喝過你兩杯敬酒,領下這份差事,就不幹那東食西宿的事情。留這封信,原本是不想事做太絕,反正他人已回江甯去,也礙煩不着我。你要是覺得不妥當,撕還是燒,随你處置。”
江恒手懸半晌,捏着信箋緩緩垂下手去。
話已交代完,他卻一句不答,我心裡沒個底,撩開車簾望街景:“他倒也不是色膽包天,成心勾引有婦之夫。他萬花叢中過,什麼沒見過?眼睛毒得很,瞧出咱倆是虛……”
話還未盡,背後傳來輕微的“嘶啦”聲,我回頭一看,卻見神仙正慢條斯理撕信。
“此信若不慎洩露,恐引禍端。”江恒認真細緻将信撕個粉碎,從容一抛,又輕甩兩下手,像是摸過髒東西。
我如釋重負,笑道:“那可得撕細緻些,别叫誰撿去拼起來。”
說罷我就拾起碎紙往镂花燈裡塞,紙片倏然化作煙灰飛散,刺得我咳嗽兩聲,忙揮手趕煙。
江恒制止道:“罷了,回府命人仔細清理便是。”說罷,他也不禁掩口輕咳一聲。
我忍俊不禁,更刺得喉嚨發癢,匆匆卷起車簾,邊咳邊撐住腰,望向街景,聽見背後窘迫的低咳聲,輕輕咬唇,嘴角勾成上弦月。
馬車辚辚慢行,終至府門外。車還未停穩當,幾個官吏便眼巴巴圍過來,一見靜王露面,直如花樓姑娘見恩客,争先恐後呼喊“殿下”,高舉文書、印泥遞過來。
江恒讓我稍待,由莫問攙扶着“醉醺醺”下車。
我撩簾窺看好戲,見他歪歪斜斜倚着莫問,暈頭暈腦取來文書,借着府門外燈籠的亮光,眯着醉眼努力審閱文書,似又嫌那争相彙報的官吏聒噪,皺眉揮手一拂,不慎打翻印泥。
将作監的官吏頗有眼色,忙點頭哈腰再遞一方印泥來。
江恒萬分嫌棄瞥一眼,似想起一物,伸手入袖中掏半晌,取出一盒胭脂,醉笑将築造司印往胭脂裡一按,再取過文書,噼裡啪啦一通亂蓋,五個裡糊了三個。
撞大運的二人忙不疊道謝,另三人哭喪個臉左右為難。
江恒大袖一揮,倚着莫問醉步進門。那另三人正待糾纏,不惹卻上前一步:“幾位大人請回避,車内還有女眷。”
那三人面面相觑,再看門外站崗的禁軍,搖頭喪氣離去。
我小心下車,府内已有小辇相候,同回卧雲閣,江恒隔着絲帕把脈。我回想方才那出好戲,取笑道:“官場當真是個染缸,你才當差半年,惡習已學到十成。”
“領受過兩回,便也見賢思齊了。”江恒無奈一笑,又叮囑,“你脈象浮亂,這幾日務必靜養。”
“成。軍醫有令,哪敢不從?”我笑嘻嘻應下,又道,“一連幾日藏山入海,好容易下凡一趟,快回去歇着吧。”
江恒欲言又止,終是應好離去。我後知後覺莫名空落,不由得将那方絲帕捏進手中,隻覺觸感細膩微涼,如握滑玉,忽而回過神來,匆忙丢開,喚過西生來擦身,疲憊睡下。
翌日江恒又不去就差,假作醉卧至晌午,悠閑漫步來卧雲閣探望,見我正抄《女誡》,問明緣由,思量道:“你有傷在身,随意應付兩日便好。”
“她可是要我抄到悔改為止。”我自嘲而笑,“也不知我可算是内外命婦中,抄《女誡》次數第一人。”
“母後隻是借你之口略進勸言。你立時規勸,便已然悔改,自不必再抄。”江恒道。
我回過彎來,将筆一撂:“倒叫她擺上一道。”
西生正在旁研墨,插嘴道:“連皇後娘娘也知王爺最愛重寶珠姐,隻要你勸,王爺定然會聽。”
我斜她一眼,這丫頭咋舌偷笑。
江恒略見窘迫,簡略叮囑我靜養,正欲離去。我忙喚住:“大白日的又上花樓?”
江恒耳根微紅,語塞難答。
“誰晌午就上花樓啊?學也沒學到精髓。”我挑眉笑問,“今日天晴,玉津園打球去?”
江恒蹙眉:“傷……”
“作壁上觀總成?拉兩隊小子去,正巧校閱技藝。”我大義凜然道,“皇後怪我栓不住人,那我至少也要綁你幾日,不然怎說得過去?”
江恒笑而不語,無奈應下。
因是午後才張羅,車又行得慢,到玉津園已過未時,西街小子與武師分兩隊打過三籌,日已西斜。
我躍躍欲試,無奈傷未痊愈,不敢逞強,正焦躁得撓指頭,忽聽江恒問:“代卿出戰一籌,可願否?”
我訝然問:“你不是不好這些?”
“略作嬉戲無妨。”江恒道。
我低頭竊笑:“先說好,這幫糙漢打球可野着,碰着傷着可不怪我。”
江恒微微一笑:“那便借寶珠麾下猛将一用?”
“石頭啊?成。”我一口答應。
敦石頭雖勇猛,卻不善機變,非我不能用。他借去夜光虎座下第一猛将反倒輸球,且待我怎樣奚落他。
江恒高深莫測搖頭,從容點将:“瞿沖。”
我笑臉一滞,語噎片刻:“成吧,你用便是。”
随後我叫來小子與武師重新分隊,吩咐停當,江恒已用襻膊縛袖,英姿勃勃騎着白馬,如踏雲般悠然入場,胸有成竹望我微笑。
我居高臨下欣賞,暗想仙兒雖靜美,可還是策馬更好看。
擲球開賽,此戰毫無懸念。
憨石頭沒我指揮,對面又是靜王,哪敢放開打?瞿教頭自為主将,沉穩老練,指揮得當,帶領武師沖鋒陷陣,所向披靡。靜王殿下隻需優哉遊哉跟着瞎混,便大獲全勝。
江恒遊馬碎步至閣廊下,拱手笑問:“打得如何,請寶珠指點一二?”
我嗔他一眼:“下回帶石頭親自指點,且看你還能讨巧?”
今日天色已晚,便打道回府。其後靜王依舊仙蹤不定,寅時還去上朝,回尚書省晃過一眼,轉頭又找不見人,問便是親自巡視使館修建進度,待官吏追去,又說他已回衙門。好容易叫人堵在衙門裡,靜王又推說頭疼,晚些時候再細審文書。這一“晚些”,人又不見蹤影,衆官吏去王府門口守株待兔,也往往無功而返。
其後一衆官吏終于打探到,靜王這幾日常去玉津園打球消遣,便又去玉津園外堵人,可馬車裡往往隻有女眷,官吏自不敢掀車簾子探查究竟。
這鬼把戲連耍半月,靜王一邊拖延,一邊向市易務施壓,事情終有轉機。我一邊故作疑兵,一邊得以發号施令觀球,也得自在。
虧得今冬天公作美,連日天晴,十一月初天氣才轉冷,小子們酣戰忘形,個個兒凍得耳廓通紅。
這日我正高坐閣廊觀戰,卻見一位紅衣娘子牽馬于場外觀望許久,失落低頭正欲離去,又猶豫再三,轉身牽馬至閣廊下栓好,走到我面前,拘謹福禮:“樊夫人安好。”
我細看那雙畫得上挑的柳葉眼,恍然大悟:“你是原先打球那個……李……”
“民女李靜姝,家父是明州澄海水軍都指揮。”李靜姝答。
“都是行伍出身,别民不民女的。”我笑邀她坐下。
李靜姝腼腆應好,側坐一旁,問:“樊夫人傷可好了?”
“疼是不疼了,不敢亂鬧騰。”我赧然笑道,“原先幹仗,傷胳膊傷腿也不當回事,這回傷在腰上,倒是嬌養起來。”
“一早便聽聞樊夫人武藝高強,是巾帼楷模。這回……殿下遇險,樊夫人臨危不懼,血戰退敵,靜姝好生佩服。”李靜姝恭維道。
“我是粗人,隻會幹仗。李妹子能文能武,我才佩服。”我也随口恭維,又問,“你舅舅是……”
“舅舅官拜太常寺少卿。”李靜姝答。
哎……瞧瞧人家,爹是軍都指揮,舅是四品京官,多好。此前聽明澄口風,老爹多半在都虞候位升遷無望,偏生我名義上占個二品郡君,卻使不上力。
也難怪胖子打小就怨我。我既占了兒子應得的栽培,又占了女兒該得的縱容,兩頭好處占盡,原該幹出兩倍功績,卻既不能與父兄并肩作戰,也不能吹枕頭風提攜娘家,受點小傷還驕養一月,當真百無一用。
我正暗自懊惱,又聽李靜姝問:“去年樊夫人縱橫球場,鋒芒萬丈,靜姝好生敬仰。也不知今後可有幸得夫人指教?”
“她有傷在身,不便指教。”
李靜姝聞聲,慌忙起身,手足無措,低頭福禮:“靜……靜王殿下。”
我扭頭一看,見江恒不知何時過來,公服還未換下,手揣暖爐,呼吸略急,耳廓凍得微紅。
“李妹子說今後,又不是叫我現在下場。”我打圓場。
江恒神色稍緩,對她略微颔首緻歉,又探向我手中微涼的手爐,将自己手中的暖爐換過來,輕聲詢問:“北風見涼,早些回府?”
我看一眼場中正酣的戰局,笑問:“既來了,不去打兩籌?”
“公服不便,改日作陪。”江恒婉拒。
“又不是朝服拖袖拖擺的,窄袖衫能有多不便?”我挑眉挑釁,“我這兩日可琢磨出個妙極的戰術,剛讓小子練好。你照樣帶瞿大将軍,我隻出憨熊,且看你還能取巧一勝?”
“好勝心切。”江恒無奈搖頭,“隻戰一籌。”
“快去快去。”我揮手催他。
江恒自去牽馬上陣,如紫雲遊弋,飄然穿梭,怎一個好看了得?
我正享用美色,不經意瞄身側的李靜姝幾眼,皺眉問:“李妹子,你認識靜王?”
李靜姝驚慌回神,先是搖頭否認,又低頭攥緊手指,半晌,才輕聲嗫嚅:“三年前……曾蒙殿下搭救。”
我訝然咋舌,不禁看向場中,又轉頭看李靜姝绯紅的臉頰,忽想起西生說過,願嫁靜王的女子能從宣德門排到南熏門外,再想到她爹比我爹官大,忽有些不舒坦。
李靜姝不敢擡頭,慌亂解釋:“也……也不算搭救,此前去天甯觀敬香,險些從那百步階梯上摔倒,幸得殿下好心攙扶,不然我定會滾落摔傷,落個終身殘疾……殿下宅心仁厚,行善積德無數……想來,他已不記得了。”
我暗自撇嘴,更覺不舒坦,指敲暖爐,見那不識趣兒的敦石頭還在認真苦戰,直想親自下去終結戰局。
好容易一籌時間盡,石頭領兵雖不及瞿沖,可那邊帶個金貴累贅,雙方戰平。
累贅策馬至閣廊下,額有微汗,呼吸略急,無奈問:“可如你願?”
我笑嘻嘻走過去,探身将暖爐輕貼在他耳畔,輕言細語道:“好覃思,耳朵凍紅了,暖暖。”
江恒詫然愣住,呼吸紊亂,目光閃動不已。
“那邊耳朵自己暖。”我将暖爐塞進他手中,扭頭對李靜姝燦然一笑,“李妹子,先回了。得空約球。”
直至抱着暖爐上車,江恒尚有些神遊。
我仔細審視,問:“那小娘子說認識你。”
江恒回過神來,疑惑蹙眉。
“她說,三年前,天甯觀,百步階梯,靜王殿下,從天而降,英雄救美……”我忽意識到語氣過于陰陽怪氣,讪讪住嘴。
江恒深思許久,才道:“似乎……确有此事。事出突然,便冒昧……”
他忽而抿唇止聲,暗暗瞥我一眼。
呵,這爛桃花,不會是直接滾進懷裡去了吧?好個招蜂引蝶的俏王爺!
“坐了半日冷闆凳,凍死個人。”我将暖爐拖過來,扭頭看窗外,不再搭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