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望一眼那對受驚過度的母子,确認二人并無歹意,便掀開地窖的木蓋,讓薛六娘下去。
少時,薛六娘的聲音從地窖中嗡嗡傳來:“藥沒多少,都晾在外面,倒是有些腌肉和——”
尖銳哨聲忽然傳來。
我心頭一緊,低聲催促:“快上來!快上來!”
薛六娘急忙攀梯而上,偏此時,那破舊的木梯突然裂開,薛六娘驚叫一聲,跌回黑暗之中。
“别慌,拽槍!拽住搶!”我急匆匆将長槍探下去,可薛六娘剛攀上來,我腰身難以使力,不禁跪倒下去。
薛六娘也意識到此節,急忙放開槍杆,又試圖去攀爬碎裂的木梯。
哨聲又至,接着便是江懷玉驚慌的呼喊:“樊姐姐!樊姐姐!遼兵來了!”
我兩頭難顧,隻能在屋内大喊:“懷玉,快過來!快!”
江懷玉循聲而至,我急遞過槍去:“快,拉六娘子上來!”
有他出力,薛六娘終于狼狽爬出,可此時,馬蹄聲已近。我匆忙走至門外,伏身在藥架後,左右一望——
大事不妙,村兩頭竟然各有一隊人馬接近!
我隻能撤回屋内,掩上屋門,環視一圈衆人,倉促間也無計可施。
正此時,屋外喝罵聲響起,似是遼兵自起沖突。我竭力定下心神,推開窗縫窺看,但見兩方人因搶奪物品,發生争執。
我暗暗握拳,心中默念:天不亡我!天不亡我!你這群蠢豬趕緊自相殘殺!趕緊自相殘殺!
可這歹毒的老天爺,轉頭便将希望收回。
推搡中,賊群中沖出一威猛壯漢,揮拳怒吼,瞬間便打倒兩人。另一方見狀,心不甘情不願退出村落,在村口停駐,企圖撈剩下的油水。勝方則分散開,挨個搜索房屋。
我渾身發寒,回望衆人,見那對母女尚縮在屋角發抖,薛六娘已摔崴腳,江懷玉則趴在另一側窗縫窺探,握劍的手卻不住發顫。
我的目光又落向地窖,暗自思忖:保守之計,是躲回地窖。可方才一路尋來,地窖大多不能幸免于搜略,尤其如今這村中已無多少補給,這群遼賊更要掘地三尺。若是躲進地窖,但凡被發現,便隻有死路一條。或可用重物擋住窖蓋?可如此一來,唯一搬得動重物的江懷玉便隻能留在外面,絕無生路……
“六娘子。”我湊近薛六娘耳邊,再瞧一眼趴窗警戒的江懷玉,低聲道,“勞煩你,按住這小子。”
薛六娘先是一疑,接着大驚:“你還有身——”
我指豎唇前,暗暗提了提手中長槍:“我有這個。”
薛六娘還是搖頭不已。我強自鎮定,将槍輕放一旁,從滿地雜物中撿起一張破布,攥在手中,又解下發帶,繞于手臂,對江懷玉道:“懷玉,過來,我有一計。”
江懷玉轉過頭來,臉色緊繃,眼底藏不住懼色。他又往窗縫中盯了兩眼,這才輕手輕腳走來。
我假作附耳靠近,卻突然探手扼住他肩窩,掃腿一絆,順勢騎壓上去,将破布往他口中一塞。
江懷玉僵愣在地,猶豫片刻才試探着掙紮。然而我已用發帶将他雙手反綁,牢牢按住他,低聲叮囑:“懷玉,你先聽說我。你和六娘子藏好,我去把人引開。”
聽聞此言,江懷玉反而掙紮得更厲害。這小子身量高,力氣也大,縱然綁住,我也險些按不住,隻能急急勸道:“他們有馬,我搶到馬就能脫身。你和六娘子藏好,待我把人引開,就趕緊帶着藥和糧回去。聽話!”
江懷玉依然劇烈掙紮,不斷搖頭哀嗚。僵持間,我隻覺腹中又痛,隻能掐住他喉嚨,低聲慘然道:“懷玉,聽話,不然咱都得死!聽話!”
他被我掐住喉嚨,掙紮之力漸小,臉憋得通紅,豆大的淚珠從發紅的雙眼中洶湧而出。
“聽話。樊三哥英明神武,區區幾個遼子,眨眼就能甩掉,明日就來彙合。聽話!”我繼續輕聲勸導,手上力道卻未松懈。
遼兵搜尋之聲逐漸接近,我不敢再耽擱,見他暫且無力睜開束縛,匆匆爬起來,對薛六娘遞了個眼神,又掃一眼縮在屋角的母女,然後便取槍從後窗翻出。
落地一瞬,腹中又一陣墜痛。我捂腹喘息兩口,咬牙往隔壁土屋後潛去,再越過三間房,從牆後探頭觀望。
十來個遼兵三五成組,正逐漸間搜掠房屋,其中一人刀穿人頭,如野獸般興奮揮刀亂叫,而當先那組人,已向土郎中的房屋走去。
村兩頭,一邊人馬較多。而另一邊,馬拴在五十步外的村口,隻留兩人原地看馬,且正興奮撕扯一件女子衣物。
五十步,兩人。問題不大。
努力定下神來,我用所知不多的遼語,向村中搜刮的遼兵大罵一聲:“額休特!”
衆遼兵應聲回頭。我立時從屋後閃身而出,拔腿就往村頭奔去。然而剛奔出十來步,腹痛又令我腿軟,悶哼一聲,以槍拄地,勉強穩住步伐,繼續咬牙前奔。
看馬的二人扔掉手中贓物,面目猙獰瞪來,見來者隻是個披頭散發的大肚婆娘,神色又轉為貪婪獰笑。
便是這一瞬誤判,我已沖至二人面前,揮槍/刺中一人腹部,再回槍掄倒另一人,接着便撲至馬前,扯開缰繩,攀住馬鞍,想躍上馬背。
然而腹中又生墜痛,我不禁腿軟,若非是拽緊馬鞍,幾乎就要跌滑在地。
馬驟然受驚,蹬着四蹄後退。我咬緊牙關,用盡全力攀上馬背,再回望一眼,見遼兵已盡數被我吸引,便揮槍往狠擊馬臀。馬長嘶一聲,如離弦之箭,驚逃向前。
好,爺會走路就會騎馬。隻要有馬,我能逃,江懷玉和薛六娘,也能活。
劇烈颠簸中,腹中墜痛愈發尖銳,仿佛将要撕裂身軀。我低伏在馬背上,隻覺耳鳴越響,身後遼兵的呼吒聲也逐漸模糊。
小小仙兒,對不住!娘得保命,對不住!你是娘的鐵種,你得挺住,求你……挺住!
我已無暇他顧,隻能蜷縮于馬背,拼命祈求。然而就在此時,馬驚嘶一聲,接着便帶我翻到在地。
天旋地轉間,我疼得意識幾近停頓,掙紮着險些爬不起身,好容易摸到槍,這才艱難拄地回望。
媽的,這群遼豬,竟然開弓射馬!
就在我竭力拄槍往林間逃去時,遼兵已轉瞬包圍而至,揮刀呼喝着圍我轉圈,興奮狂笑不止。
媽的,爺爺今日就是死,也要拉幾個畜生墊背!
我瞪目環視四周,遼兵已逐漸縮緊包圍,轉圈伺機突襲,其中一人自斜後方繞過,伸手便抓。
我側目掃到他動作,側步後退,槍尖一挑,劃破他半邊手臂。那厮痛吼一聲,馭馬從我身旁掠過,咒罵着回轉馬頭,招呼同夥立刻攻擊。
我步戰,原就處劣勢,奮力挑下一人,再擊退三人,腹中更為劇痛,痛得耳鳴眼花,隻覺槍有千斤重,揮刺也再無章法。
正此時,後腦猝然悶痛,腦中“嗡”一聲響,接着我便眼前發黑,踉跄兩步,跪倒在地。
我擡手想摸鈍痛的後腦,可恍惚間似已有人擁到近前,隻能倉促揮槍反擊,槍卻似乎又被人抓住,就要從手中拖走。我瞪紅了眼,卻什麼也看不清,隻能死死拽住槍,可立時便有人來掰我手指。
我怒吼掙紮,手指卻依然被一根根掰開。我也不知按住我的到底有幾人,隻見到面前一張猙獰的面孔,便一仰頭,用額頭往那張臉狠撞過去。
随一聲怒罵,重重耳光接連打來。我口中滿是血腥味,耳中則早已嗡鳴失聲,唯有一個念頭,便是咬死一個,算一個。
這還真叫我咬到一個。我發狂撕咬,隻恨自己沒長白無常那一口獠牙,能将這畜生的手爪子撕碎嚼爛!
可接下來,又是兩計耳光,接着腹部便遭重擊,接二連三,如重鼎砸身,起初還覺得劇痛,其後便隻剩麻木,像是身體已被那大鼎,砸成血泥。
再後來,我仿佛已失去知覺,隻是瞪着那血紅血紅的天,瞪着那血紅血紅的天,死死瞪着那血紅血紅的天……
小小仙兒,對不住,你來的不是時候。你先去天上,當一個小小神仙,娘不陪你了。娘要入陰曹,下地府,變成厲鬼,将這些畜生,全都撕碎!
恍惚間,我又聽着些聲音,仿佛是孤狼發出絕望的長嚎。
我轉動僵硬的眼珠,仿佛,看到,江懷玉?
那向來如貓溫順的小子,如發狂的狼一般嘶嚎,揮劍劈砍,可轉瞬,也被包圍在惡鬼之間。
懷玉啊懷玉,你這傻小子沖過來做甚?我這兩條命,豈不是白賠了?
再恍惚間,仿佛又是一陣騷亂,似有隆隆馬蹄聲接近。我翻着眼珠瞧去,仿佛馬背上,又來了一個江懷玉。
大概,是人到鬼門關,身周,盡是修羅亂象吧……
再後來,我便陷入無邊地府。那地府中既無十殿閻羅,也無百萬陰兵,秩序蕩然無存,善靈便也無處栖身,隻餘烏泱泱的惡鬼,嚎叫着向我撲來。
我嘶吼反擊,槍沒了,便以爪為兵,以牙為刃,以頭上利角為鋒!
惡鬼如潮水,源源不斷從地底湧出,陰風夾雜着刺耳尖叫,與我發狂的咆哮相互傾軋。最終,我退無可退,隻能奮力騰空躍起,擺尾向那無日無月的天空沖去。
可那黑沉穹頂上,竟也降下無數鬼影。天羅地網的鬼影密密麻麻重疊,叫嚣,撲擊,抓扯,撕咬。我撕開一個缺,卻又立刻被更多的惡鬼填滿,不論如何奮力厮殺,天地間,也殺不出一條生路。
我的憤恨不絕,力卻漸枯,殺之不絕的鬼影趁機撲到身上,貪婪撕扯。血雨随片片赤紅鱗片,揮灑而下。
媽的,爺爺就算死,也要與爾等同歸于盡!爺爺就算死,也要與爾等同歸于盡!!!
忽而,天空中傳來悠揚歌聲。
那樣細微而柔婉,卻令那穿耳的鬼嘯聲,立時安靜。
天穹,裂開一絲縫隙,清亮月輝灑下,憧憧黑色鬼影在清光之中,立刻變作灰白的石頭,轉瞬,便風蝕消散。
我仰頭望天,細辨那悠遠歌聲,仿佛是:
“拍啊拍兒拍,稚兒好入眠。阿文來送寶,阿武祝康健……”
柔柔月輝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緩緩降下。她的衣袍如雲痕般輕緩漂浮,歌聲也如雲般輕柔缥缈。
“拍啊拍兒拍,麥黍連桑田。兒如麥黍長,腹有詩萬千……”
我仔細辨認,這似乎是……不久前,西西哄我入睡的童謠。可這聲音,又似乎是……方姨?
神女伴着歌謠,緩緩飄落于面前,渾身籠罩瑩瑩仙光。她的笑容那樣慈祥而悲憫,似能撫慰一切傷痛。
可不論如何,我始終無法辨認她的面容。
“拍啊拍兒拍,兒将赴科年。去時書童随,爺娘聲聲念……”
神女伸出溫暖的柔夷,輕撫在我焦躁噴吸的巨鼻上。刹那間,我全身鱗片散去,長須、利角、銳爪與獠牙,也一同消散。
我如雉兒般仰頭,望着近在咫尺,卻看不清面容的神女。
她悲笑撫着我頭頂,繼續輕唱:
“拍啊拍兒拍,兒将行高遠。少年探花郎,召入天子殿。文章開太平,萬裡福澤綿……”
“娘?”我顫聲問。
神女望着我,悲傷而寬容地點頭。
“娘!”我一頭撲進她懷中,用盡全力抱緊她,聲嘶力竭地一聲聲喊娘,仿佛隻要這般一聲聲喊着,我便能回到娘胎裡,而小小仙兒,也能回到娘胎裡……
拍啊拍兒拍,稚兒好入眠。阿文來送寶,阿武祝康健。
拍啊拍兒拍,麥黍連桑田。兒如麥黍長,腹有詩萬千。
拍啊拍兒拍,兒将赴科年。去時書童随,爺娘聲聲念。
拍啊拍兒拍,兒将行高遠。少年探花郎,召入天子殿。文章開太平,萬裡福澤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