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遠大廈的次頂層,是祁建洲的辦公室。祁紉夏在祁建洲秘書的帶領下,敲開了門。
“祁紉夏小姐,您好。”
一個藏藍色西裝的中年男人率先迎上來,和祁紉夏握了握手,“我是祁董的律師,楊旭。”
不同于電話裡的冷峻,真正打了照面,他的态度溫和了不少。祁紉夏點了點頭,“楊律師,您好。”
除開楊旭,偌大的辦公室會客區,便隻有祁建洲了。他深深倚靠在深棕色真皮單人沙發裡,眼睛直視着窗外,形同神遊天邊,聽見祁紉夏的到來,動也沒動一下。
“祁小姐請坐。”
楊旭指着祁建洲斜對面的一個位置,示意她可以坐下說話。
“不知道您來的路上,是否已經做好了關于此次會面的心理準備。”
聽見楊旭的提問,毫無理由地,祁紉夏轉頭看了祁建洲一眼。
他今年四十八歲,理論上來講,已經不年輕。但是企業家,或者說任何一個行業的頂端,都自有另一套年齡的算法,在這套算法當中,祁建洲未來的路,還很長。
他今天穿的是黑色,不知是否有為亡子悼念之意,神情一如既往的莊肅,甚至看不出什麼不同,端然不動,像一尊泥胎偶像。
“我需要确認祁越和祁辰的死亡證明文件。”
祁紉夏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楊旭的眉毛震了震。
他确實在電話裡表露過類似的意思,不過那時計從權宜,他為了勸服祁紉夏到場,不得不那麼做。可他從沒想過,祁紉夏真的會提出如此要求。
楊旭望向祁建洲,眼神征詢他的同意。
祁建洲的反應,比祁紉夏預想的平靜得多。他隻是微微點了頭,示意楊旭可以拿出文件,從始至終,他的雙手一直交疊着放在膝頭,靜默得如同局外人。
楊旭得了他的首肯,很快從桌面上的文件袋裡拿出幾頁紙。
上面記載的内容很翔實,包括當地救援隊的搜救記錄、警方的調查報告,以及醫院證明。
圖文并茂,未經馬賽克處理的照片直直沖擊在眼前。祁紉夏目光掠過,沒有多做停留,隻專心觀看上面的英文文字。
從事故調查報告來看,最先出現異常的是祁辰。他下潛到三十多米時,氧氣瓶存量已經告罄,窒息的痛苦使得他陷入激烈的掙紮,并很快讓不遠處的祁越注意到。
祁越自然要過去施救,但不知是祁辰過分的掙紮拖慢了他的動作,還是另外又遇到了什麼突發狀況,在祁越的氧氣同樣耗盡之前,他們沒能浮上海面。
“……我看完了。”祁紉夏把文件推回給楊旭。
“确認無誤?”
“嗯。”祁紉夏正襟危坐,目光從對面兩人身上劃過,“所以你們今天叫我到這裡,為的是什麼?”
楊旭清了清嗓子,轉手遞給了祁紉夏另一份文件。
“經過我方委托人的确認,祁越先生生前所持有的新遠集團百分之十的股份,将由您,也就是祁紉夏女士繼承。除此之外,還有祁越和祁辰兩兄弟名下所有的不動産、銀行存款、信托基金等财産,都會轉歸您所有。”
祁紉夏本以為,祁越和祁辰的死訊,已經是她本年度聽聞的最不可置信的消息,萬沒有料到,前一個炸彈的硝煙還沒有散盡,另一波狂轟濫炸,就已接踵而來。
“什麼意思?!”她騰地站起來,隻預感這又是一次城府極深的把戲,“你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别以為她不懂法。
繼承人也講究順序,祁家兩兄弟未婚,沒有法定意義上的配偶,最先能夠繼承他們名下财産的,就是父母。
她和祁越祁辰是什麼關系,哪裡輪得到她?
“祁小姐,請您稍安勿躁。”楊旭安撫她的情緒,打手勢讓她坐下,“我能明白您的顧慮,不過我要告訴您的是,我方當事人已經決定放棄繼承,按照法律規定的順序,作為被繼承人同父異母的姐姐,您有權利繼承他們的遺産。”
同父異母的……
姐姐。
這種陌生的表述,幾乎讓祁紉夏悚然,更讓她失聲發笑。
“姐姐?誰是姐姐?”
她半點不掩飾話裡的譏諷,“我媽就我一個女兒,哪裡來的弟弟?”
氣氛陡然劍拔弩張起來。
沉寂了許久,祁建洲終于轉過眼神,定定盯着面前的祁紉夏。
“你居然不肯承認嗎?”他冷笑,“那你告訴我,你兩個月前參加的,是誰的葬禮?”
一招緻命。
祁紉夏可以否認所有,卻不能否認祁佩芳。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着,仿佛已經氣極,偏偏祁建洲不肯放過,接着說道:“我從來沒有上趕着求人送錢的時候。我就不明白,越越和辰辰擁有的一切,都即将原封不動地轉贈給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祁紉夏立即反擊:“我才不相信你有那麼好心。而且你一個人放棄又有什麼用?趙瑞儀同樣是第一順位的繼承人,她怎麼可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親兒子的财産,落到我的手裡?”
“瑞儀的思想工作,我會去做,這點你不必操心。”祁建洲似乎早就胸有成竹,“我也承認,我确實有别的目的,今天叫你過來,真正想說的,并不是這個。”
祁紉夏警惕地問:“……那是什麼?”
祁建洲擡頭紋很深,早年四處跑業務,發家之後又是各類酒局應酬,這樣的生活習慣不僅在他的五髒六腑裡留下筆筆負債,更讓他的面容顯現出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衰老,以及更為濃厚的精明。
聽見祁紉夏的問題,他的唇間居然拱起一絲微笑。
“新遠,是我一手創辦的,我用心血澆灌它成長,它必須姓祁。我本想讓兩個男孩子接我的班,可惜越越和辰辰沒這個福氣。”
“我祁建洲沒有别的孩子了,隻有你——”他霍然站起,居高臨下地俯視,“隻有你,祁紉夏。”
此話說完,室内一片死寂。
祁建洲和祁紉夏兩人,一站一坐,高低錯落的态勢裡,藏着肉眼可見的湧動暗流,似水火相逢。
祁紉夏覺得,不是自己的聽力出了問題,就是祁建洲的腦子有什麼毛病。
“你要讓我接班公司?”
說出這幾個字時,她甚至沒忍住笑了兩聲,“祁董事長,你為什麼會有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法?”
對于她的哂笑,祁建洲的表情冷如黑鐵。
“但凡能有别的選擇,我都不會來找你。”他深深吐出一口氣,肩膀随着動作卸力,徐徐往下沉,“我說過,新遠,隻能姓祁。”
幹系如此重大的事情,竟被他說得像是菜市場買賣一般,祁紉夏隻感到匪夷所思:“你憑什麼認為我會接受?”
她當然沒那麼高尚,面對别人上趕着送過來的地位和财富,要保持住氣節并不簡單。但祁建洲開出的條件,實在過于驚悚——新遠這種規模的企業,豈是能說讓就讓的?
“你有什麼理由不接受?”祁建洲反問,“别和我說什麼大道理,那都是哄小孩玩的。你現在之所以會産生這種可笑的猶豫,除了對我的排斥,隻有一個原因。”
他頓了頓,加重語氣下了結論:“那就是你沒享受過權力帶來的滋味。”
祁紉夏一怔,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話帶了進去。
權力。
一個看起來多麼高不可攀的詞語。
竟也有和她産生聯系的一天?
“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他發揮出談判桌上循循善誘的本事,“有很多人,都将會以你的喜惡為喜惡,你的标準,就是别人的标準。”
“人為财死,鳥為食亡。你自以為清高,可也許隻要稍微花點錢,就能買走你的尊嚴。利益能撬動的東西,可太多了。”
那一刻,祁紉夏說不上自己的感受。
既往所學告訴她,祁建洲的話裡全是虛僞,每個字都散發着一股腐朽的氣味;但現實裡,她竟然不得不承認,他說的不假。
至少,就在不久之前,她已經上過鮮血淋漓的一課了。
盡管如此,她仍在做最後一絲掙紮:“你讓給我的權力,還能叫權力嗎。”
祁建洲聽出她的口風松動,微微笑道:“這個過程當然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在我真正放手之前,你必須經過一段時間的鍛煉,在此過程中,如果我覺得你不合适,随時可能改變主意。”
祁紉夏垂着眼眸思索。
“我會先向外界公布你的存在和身份,然後,你需要換個環境,換個專業,一邊讀書,一邊學習如何處理公司事務。回來之後,進入分公司曆練,讓我看看你的真本事,再做定奪。”
“你要我離開黎川?”祁紉夏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深意,皺起了眉頭。
“是,如果你想帶上誰,我沒有意見。”祁建洲聳了聳肩,“法律上的一些問題,楊旭會和你談,你可以信任他。”
祁建洲是天生的商人,如何開具條件、達成合作,初出茅廬的祁紉夏遠沒有他那麼精通。
撂下最後這句話,他便坐回了原位,翹着二郎腿,像個耐心而娴熟的獵手。
秘書仿佛通曉什麼讀心術,在他說完話的幾秒之後,敲開辦公室的門,為祁建洲送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透過杯口袅袅的白霧,祁紉夏認真打量着祁建洲的面孔,試圖從中嚴絲合縫的冷靜和淡然裡,找出一絲正常人該有的表情。
“我很好奇,你就不為你兩個兒子的死感到傷心嗎?”
祁建洲吹了吹氣,“難道隻有哭天搶地,才叫做傷心?”
他擡眼,和祁紉夏的視線對上,卻不像在看她,“忘了說,恰當地割舍掉某些情感,也是獲得權力的代價。”
*
離開新遠大廈的時候,外頭正起風。
祁紉夏掙脫開暖氣充足的室内空氣,裹緊了脖子上的圍巾,呼着冷氣,迎風往前走。
一輛亮着“空車”标志的出租車從她身後接近,放緩了車速,似乎在試探是否能拉上客。
祁紉夏對着車窗裡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有打車的需求。司機随即一腳油門,揚長而去。
她繼續往前走。
黎川市,她生于此,長于此,熟悉它的呼吸和晨昏,用腳步丈量過它的心髒地帶。
她們同頻共振。
離開固然有期限,但一去千裡,怎知将來如何?
惰性和沖勁在腦海裡打架,此時反悔,為時未晚。
她吸了吸凍得發紅的鼻子,腳步漸漸慢下來,直至停在原地,側身回望。
馬路的延伸仿佛沒有盡頭,從腳下一直通往天際。橘紅色的夕陽釘在天幕尾端,像晚秋才熟透的柿子,汁水染盡了暮雲。
高樓大廈的外牆玻璃反光,幾經折射,在視線裡形成一個彈孔似的、不能直視的焦點。
祁紉夏微微眯起眼睛。
過了很久,她轉回頭。
踏上一條踽踽獨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