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難想象,等她被帶回洛陽,若是王邈孫節當真被朱津所害,她失了左膀右臂,又被衛崇所救,他将會是怎樣的志得意滿,又會怎樣恃恩待她。
徐鴦胸口起伏,凝眸望去,盯着那緩緩轉回的背影,如臨大敵。
然而,當衛崇真正驅馬轉過身來時,她的心緒卻是一滞,忘記了掩飾,面上隻露出真切的訝然來。
——衛崇英挺的臉上,赫然橫着一道可怖的疤痕!
恐怕正是在洛陽一戰中所受的新傷,從受傷到現在,頂多一晝夜。也正是因為那新肉才新長出來不久,于是哪怕這傷其實并不嚴重,但在此刻,卻是夾雜着裸露的新肉與猙獰的褐色痂痕,好不駭人。
這樣的傷,雖不至于毀了容貌——畢竟是個武将,傷筋動骨都是難免的,面上的傷口隻是看着吓人——卻也是十足的受罪,至少,哪怕日後養好了傷,恐怕也要留下明顯的疤痕。
在這樣的面孔下,什麼五官長相,什麼風度儀容,似乎都不重要了。
——有這樣的一張臉,又怎可能将他原來的身份公之于衆?頂着這樣的一道疤,又有誰會信他才是真正的龍子?
徐鴦一時看呆了,心裡萬千思緒湧上,什麼話也沒問,可仿佛又有許多話堵在嘴邊。
而衛崇似乎也無意在此時攀談,隻翻身下馬,也不多說話,面對着徐鴦有些訝異與提防的視線,一撩袍,幹脆利落地跪下。
緊接着,便見他一拱手,拜倒在地。
“臣救駕來遲。”他說。
四下皆寂。
似乎他一嚴肅起來,這些士卒便也變得恭敬守禮,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隻等徐鴦一句吩咐。
這似乎是她困守洛陽十年也不曾見過的忠心。
然而,徐鴦卻不急着答話,甚至也不急着讓衛崇站起,隻踩着并不平的泥道,往前邁出兩步,一腳深一腳淺地行至衛崇身側。
盔甲這一側,挂着衛崇的佩劍。
衛崇畢竟是一軍之首,像他這樣手下不乏将才,卻仍親臨陣前的主帥不多,他雖骁勇善戰,平日使槍使刀慣了,身上也仍帶着這把行走間所用的佩劍。
以示其統領大軍的身份。
隻看那劍鞘精良又古樸,便知其應當是把好劍。
何況徐家本就是鐵匠出身,這點上,徐鴦是最清楚不過的人了。有徐溫的手藝,什麼樣的劍鑄不出來?
徐鴦頓住腳步,擡頭,隔着一地跪着的腦袋,望向不遠處的朱津。
就在此刻,朱津也回身,看向她。
旭日隐于雲端,霞光慢慢地失了色彩,隻留下那白得耀眼的光芒,哪怕透過雲層,落在朱津的身上,也似是驅散了他身上的陰霾,暈出一圈柔和的光來。
朱津看着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就那樣放蕩地沖着她一笑,眼中目光流轉。
徐鴦隻覺得自己的心跳更甚了,一聲一聲,打在肋骨上。
她深吸一口氣,終于下定了決心。
在她的身側,衛崇仿佛也有所察覺,偏了偏臉,看向她的腳尖,但她沒有絲毫停頓,隻死死地盯着朱津,伸出手來,幹脆利落地抽出他腰間的那把佩劍!
有些重,但沒有重到她無法忍受。
一隻手不夠,就用兩隻手。
血液裡仿佛有什麼與生俱來的本能,終于沖破重重冰山,緩慢地淌過她的心河。
她雙手握着那劍,邁開步來,幾乎是奔着走向了朱津。越走越快,越走,面色越堅定,那渾身的血液也漸漸奔騰起來!
與她相對,朱津臉上的笑意也越發明顯了,似是發自肺腑,彎了眼角,也動了動手臂,不避不讓,就像是……
就像是若不是被人縛住,恐怕還要張開雙臂,迎着徐鴦!
北宮十年相處,也不曾見過徐鴦如此堅定地奔向朱津,更未見過她提着劍。
然而此刻,她就是三步并作兩步,奔到了朱津的面前,微微仰頭,似是看着朱津,卻又不全然是,仿佛隻是在确認她的目标。
事已至此,哪怕再愚鈍的人,也該明白她是在做什麼了。
好奇擡頭的兵士裡,不少人驚訝地張開了嘴,衛崇扶着空蕩蕩的劍鞘,蓦地轉身。
但這一切都太快了。誰也來不及多做些什麼。
寒光一閃。
徐鴦握劍的雙手霍然揚起,然後就這麼直直地,以劍代斧,朝着朱津的脖子砍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