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當然。”
黎女士洗幹淨手,鄒緻遠也剛好走到最後一排,非常有禮貌地說:“阿姨,您的。”轉頭看見周舟的那一瞬間有些驚訝,但很快恢複正常,給她也遞了一份。
看鄒緻遠的表情,可以知道老王沒有将他的事告訴别人,隻是默默地删除了簽到表上她的名字。
黎女士從頭看下來,發現自家兒子位列第二,微不可查地點了個頭,沒再往後看。又拿出洗手液反複塗抹。
周舟餘光瞧着她,黎女士還有點潔癖啊。
見家長們看得差不多了,老王開始發話,千篇一律的開篇、美好展望、表揚成績進步的同學,冷不防提及她的名字:“咱們班的第一名周舟同學,甚至已經沖到年級第三……周舟啊,來站起來給家長們看看。”
她吓一跳,不知這個行為的用意何在,隻得依言起身,微微鞠了個躬,一片掌聲響起來,她有點無措。
老王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坐下,自己繼續往下講。她又慢慢坐下,正覺得尴尬,旁邊忽然“咦”了一聲,周舟循聲望去,黎女士低聲道:“原來你就是第一的周舟。”
周舟讪讪一笑,以示回應。
黎女士側身而坐,從周舟的角度看過去最起碼隻有30歲,一看就是保養得宜的,兩縷棕發垂下來,遮住她面容,周舟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聽見她緩慢開口:“你們南城姓周的人還真是多。你是南城人嗎?”
周舟不知她何以得出這個結論,隻搭讪着回:“嗯,是的。”
不知為何前面的人又鼓起掌來,周舟擡頭一看,班上另一個給自己當家長的學生謝雨琴也站起來鞠了一躬。周舟不明所以,老王繼續道:“好了,這就是咱們班上進步最大的同學,多謝大家的鼓勵……”
她聽着,怔愣了一瞬,忽然喉嚨發緊,揣在上衣口袋裡的雙手不自覺握成拳。
忽然發現原來老王是找了理由讓教室裡的兩位同學得到表揚,給家長們造成一種錯覺:這兩個同學在教室裡是因為成績好,需要留下特地表揚,而不是有其他原因。不會讓家長散會後不經意間問起自家孩子:哎你們班有兩位同學怎麼自己給自己開家長會?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心裡那潭死水像是被人攪動了似的,激起層層漣漪。老王這個不拘小節的中年直男社畜,竟然也會注意到這些小小的細節。
讓她知道:還是有人在意他們的。她心裡忽然起了一陣難以言喻的震顫,是很少有人讓她體會到的情感——感動。她瞳孔渙散,深陷這股強烈的情感之中,還要保持表面的波瀾不驚,真是耗費心力,以至于漏聽了黎女士的話。
“南城哪裡人?”黎女士又重複了一遍。她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在老王洪亮的嗓音中顯得是在講小話。
“……興北。”周舟長出一口氣,保證出口的話語氣不變。
黎女士好一會兒沒說話。正當周舟以為這個話題就此結束時,她又開口:“我們是江州人。”
江州?省會?既然是江州人,怎麼會來到南城這個經濟發展緩慢、教育資源不高,森林覆蓋率超過70%的養老之地?這個她拼了命要逃出去的地方,還有人從大城市搬過來。
果然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周舟有些驚訝,還沒來得及說話,黎女士自顧自解釋下去:“因為我和他爸爸工作變動,才搬來這邊。”
周舟點頭,原來如此。
正當此時,樓上發出拖凳子的聲音,想必是有的班級已經結束家長會了。喧鬧聲隐有壓過老王的勢頭,他不得不提高音量,進行最後的總結。
在多種聲音交織中,黎女士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否則南城,還真是不太想涉足呢。”
她似乎并不是在說給周舟聽,但周舟确實聽到了,她才明白顧從州為什麼會知道她和松夢婷之間講說的小話,離得太近了,真是風吹草動都會落到耳朵裡。
有家長陸續站了起來,有的出門去了,有的走上講台和老師私下交流,老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沖最先上去的黎女士微笑。
視線之中,那個總是伏在桌上的小小身影整個趴了下去,看起來像在睡覺,周舟并沒有上去安慰她,安慰太過無力,隻要知道這個空間裡有人和自己是一類就足夠了。
有學生潮水般湧進湧出,沒人注意到這兩個一直坐在座位上沒動過的學生。顧從州站在走廊上,遠遠地瞧着伏案的周舟,這個人永遠這樣鎮靜、冷淡、事不關己。無形之中劃出一道自己的地界,靜靜地立在裡面,與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
是一種自我保護嗎?
他斜看進去,周舟的背單薄纖瘦,卻挺得筆直,提着一股勁,像一株沐在冰天雪地中的雪松。他忽然覺得自己淺薄,直到今天才真正開始了解她。她的痛苦、心焦、無望都深深藏在那挺直的脊梁之下,面上永遠是堅韌、倔強,像是在跟誰較着勁。
他不由得想象,會在獨處的時候,卸下面具流露出真實的自我嗎?那時候那些被壓抑的情緒和内心的創傷會外露嗎?會像潮水般湧出來,讓她窒息嗎?
那時候,是否有人在她身邊,還是獨自承受?
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擡頭。他一直盯着她看,直到太陽西斜,陽光斜射過來刺痛他的眼,他才後知後覺移開目光,眼前黑影一陣飄忽,直至回到家才散去。
此時已經是九月中旬,正是到一年中最舒服的時節。他在秋日暖風中感到指尖麻癢,很快全身便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連串細微而急促的戰栗,在夕陽的照射之下發出輕輕地、不易察覺地震動。